【火狼公爵系列之一】狂雪祭(2)

2.

唯獨這一點,她甚至連對於懶得多搭理的雙胞胎弟弟都願意坦承不諱。約爾柏涅的火狼並不擔憂任何命運的變更。橫豎,早在五年前,原先她以為永不動搖的命運地基,已經在昆韃拉的視野內劈開一道永遠無法癒合的裂口。從此以往,她並不相信命運還有什麼轉彎或逆流,能夠讓她害怕。

正因為,該失去的早已經徹底而完整地遺落了。

「殿下,公爵殿下,該休息了。」

就在皇宮的西翼,她的伴從娜珈爾輕盈地走入房內,以優美的單手姿勢擎著一尊托盤,肉桂的氤醞從溫熱的葡萄酒液散開來。娜狄雅貼身的長袍也感染了如此心蕩神馳的氣味。

昆韃拉一手舉起銀杯,另一手擱在娜珈爾的腰際。當她仰首飲下後勁強烈的香料酒液,順手扔開酒杯,將眼前的女子拉向自己半敞開的黑色浴衣。娜珈爾沾染著紫丁香精的頸項趨向她的擁抱,如同天鵝汲水的彎弧。一時間,昆韃拉想起了將近八年前、當她的目光首次落在還是少女的娜珈爾身上,最喜愛的景致就是對方細緻白皙的頸部。

她看入娜珈爾幽深若黑檀木的雙眼,向始至終的平靜湖面。即使在呼吸急促的床第儀式,那雙眼睛還是如同沈靜的明鏡,以不變的情意凝視著約爾柏涅公爵。

就在娜珈爾的眼底,居住著這位攝政王令眾人神之為奪的形貌:她一如野豹的綠眼睛,燃燒著無人能夠遏阻的活火;高聳的顱骨,酩酊之餘更形煞白的容顏,遠比明聖的活火更暴亂魍魎的血紅色長髮——昆韃拉的交歡風格,總是呼應她燙手鮮明的交戰形貌。她在沙場上是如何的一位狂戰士,在絲質床單之間的演出也不會有任何的放水。

只不過,唯獨在娜珈爾的掌心之間,這位全身焚燒著冷火的騎士找到了安然投降的所在。昆韃拉順從著對方專注有力的愛撫,半閉著眼,依稀覺得自己被酒精、倦意,以及娜珈爾座落在她鎖骨的輕柔囓咬,帶入無法退場的雪白色高地。一切都集中在對方的指尖與口唇,時間凍結於撩撥琴絃般的觸動。就在飛光疾馳、電光拉拔之間,桀騖不遜的騎士赫然發現自己失去了最後的統轄地域。

意識到自己被對方兵不帶血地攀向高潮,在失神昏眩的頃刻,昆韃拉迷惘地睜開眼睛。她想要以指節屈張的雙手攀住娜珈爾的背脊,卻發現自己無法動彈——原先繫在身上的浴衣腰帶,美好地充當了束縛野生動物的繩索。

「現在,殿下是我私人的俘虜。就在這一夜,忘記你的戰爭、你的責任,只需要成為我的人就是……」

凝注著昆韃拉冷俊的臉龐,捕獲了對方少有的純真與迷惘、珍貴如雪中野花的迷離神情。娜珈爾綻現燦爛的笑顏,以少有的專執語氣說出不可違背的命令。

「或許你並不知道,這也是我向來的希望。拋捨開種種,只要成為一個人的俘虜……」

仍然噙著一絲受困兀鷹般的邪門笑容,昆韃拉任由自己被帶往無止境的迷途。她輕聲說著,對著眼前的愛人、以及無所不在的鬼魂如此坦承。

盡情受用的代價,通常就是付出一部份的制軸權。以她長年來馳騁沙場的經驗,約爾柏涅公爵是了解這等初步守則的個中老手。

倘若你興致勃發,在千萬人滔滔如流沙的戰場上殺得興起,過於興起,在事後回過神來,將會迷惑於自己手執劍斧的雙手,簡直是一對飽受星火焠鍊的鐵鑄物體。通常,狂戰士最缺乏防禦能耐的
時刻,莫甚於一場大侵攻完成的事後一兩天。別說是舉起武器、上前廝殺,由內而外、耗空自身的軀殼已經空蕩如荒城,恐就連擋住青澀武者的能耐也做不到。

雖然深諳這些不言自明的守則,昆韃拉卻是那種一興起就枉顧務實交代的類型。正由於如此,當布列納的軍隊在交戰終之後、在高盧的交界線停歇腳步、拔軍紮營之際,她驚覺於自己執疆的手指
甚至微微地發抖。

「如果殿下還是不明白,下馬廝殺的任務屬於你麾下的軍團,不是你自己。那麼,你這雙手臂還會在未來的軍事演練場癱瘓上好幾次呢。」

一個故做低調淡漠的少年嗓音,從她的背後響起。昆韃拉的手指一緊,用力拉住自己的座騎,不讓牠跑向對方乘坐的馬匹。

「你應該知道,再多的諄諄告誡用在我身上,等於是白費工夫吧?」

少年讓自己洩漏一絲私人的好心情微笑,熟練地策馬向前,面對約爾柏涅公爵一慣的斜睨與輕笑。

「大概是我太知道了,昆韃拉。正因為如此,所以我需要常在你身邊,時常提醒你。」

那是一種即使離成年的世故還有一截距離、但卻優游自在地老成著的態度。從對方沙金色的髮稍、誠實但卻伎倆不少的藍色眼珠,昆韃拉玩味著少年的招牌本領:能夠將張力十足的情感以慢條斯理、甚至頑皮逗趣的態度張揚出來。

或許就是這樣的性情,讓這位小她五歲的初出道騎士,非但不因為約爾柏涅公爵讓人聞之膽寒的暴力習性而膽怯退場,反而培養出柔軟的堅韌對應,幾乎讓昆韃拉拿他沒什麼辦法,到最後也只好讓他成為自己正式的伴侶。

通常,杰思汀﹒狄凱特林會以溫馴的細膩模樣,在她身邊唱作俱佳地囉唆個不停,但又充滿技巧地避開可能觸怒昆韃拉的一些銳角。她微一聳肩,不無失笑地想著,反正彼此總能夠得到該有的一塊地盤就是。

「既然你這麼不厭其煩,就讓你為我的這雙手臂效勞吧。」

約爾柏涅公爵展現她正字招牌的冷笑,帶著興致注視她年輕的伴侶。如她所預期,對方俐落地執起她的手,充分而討人喜歡地回報她的請帖。

「沒問題,殿下的任何要求都是我的喜悅。好不容易結束了這場硬戰,我們也該讓這雙手做些其它的活動吧?」

當他將自己的唇覆蓋在約爾柏涅公爵冰涼的手背,這位看似生嫩的少年從牙關迸出邪門的調情。

「或者是,應該讓殿下的雙手什麼都不用做,由我來服務就好?」

【叛徒們的碑碣】之《月光舞》

【叛徒們的碑碣】(Monuments to the Rebels)

《月光舞》(Moon Dance)

◎洪凌

如今安東尼奧與小星星以天造地設的模樣一起出遊,米蘭的街景、夜間宴會,以及時尚場所,無不成為他們的舞台,這一對儷人讓義大利的風姿城市在二十世紀末的當下,化身為最燦亮華美的地標。在此之前,約莫三十年前,不滿十六歲的安東尼奧,與米凱蘭基里世家的「黑貂皮女王」、他的母親連袂出遊,以不同的美感,同樣制霸了這個難以馴服的城市。

安東尼奧並非那種訴諸認同政治、披荊斬棘的陽性跨性王(drag king):倘若可以就這個辭彙施展某種冷調笑話也似的雙關語,安東尼奧一點兒也不「合成」或「模擬」,他就是。當然,任何性別與美學風格不無都有合成或模擬的成份,即使是最純粹渾然的代表樣本,不過,總之現在所說的並非這回事。

義大利人春風得意地擁戴米凱蘭基里的新王者,其天真童稚的態度幾乎會讓嚴肅認真的性別政治運動者氣結。自從有他之後,再也沒有任何想佔據陽性王者位置的個體能夠僭越在他之前。在安東尼奧的體內,肉身與精神的超絕意志儼然化二合一,他毫無瑕疵的演奏技巧同時來自於巧奪天工、猶如希臘雕像的身體,以及他的澄澈與虛無。自從誕生了安東尼奧﹒米凱蘭基里,這世界古往今來的霸者版圖,就此徹底改寫。

至於在二十六年前,小星星﹒米凱蘭基里又是怎麼被安東尼奧的不可思議天才科學家女友給「生殖」出來,那更是個野性勃勃的超異浪漫譚。再怎麼對小星星的親代感到不豫不悅,我不得不給予應得的讚嘆與星等。

在來不及眨眼的瞬間,托涅奧就被一雙慣於愛撫鍵盤、拉弓,以及觸探他全身上下每一處漂亮曲線的手掌按住口唇。緊接著,那雙手以經典註冊商標的跋扈力道壓住他的雙肩,似乎是以強硬的擁抱來禮讚他俊俏堅挺的肩胛骨、緊湊窄小的腰背線條,以及被架到對方肩背上,曝露性感的程度足以燃燒起枯槁垂死者性慾的瓷白色大腿。

事實上,他根本也沒想要眨眼或叫喊,更遑論掙扎。托涅奧稍微挪動一下頸部,如同巡禮觀賞猛獸之王的爛漫年少王子,睜大那雙黑寶石般的水亮雙眼,興致盎然地看著來者:黑豹獵食狀態的強健四肢,無懈可擊、高挺修長的身軀,以及足以被拆解成一齣德國表現主義式黑白電影的炫耀動作。

「安東尼奧,你怎麼老愛爬我的牆呢?可別自負於你這招行雲流水的鋼絲工夫,你把我的小貓,黑絲鴛尾給驚動得跳下床去了啦!」

安東尼奧﹒米凱蘭基里過於從容地賴上床去,以馬戲團第一高手的特技水準表演了不動用任何一根手指、也可以把複雜綁帶的靴子脫去的本事。他意味深長地露齒一笑,深刻凹陷的灰眼除了津津有味的愛憐,就是恨不得讓眼前這個怎樣也不改其本貌的孩子掛在自己身上,力竭且歷劫。

「我所愛的美麗人兒,我的孩子……看你這麼高興地睡在深秋的倫敦懷抱,我實在很吃醋這個城市哪!有沒有稍微想念我呢?乖,轉過去一下,讓我看看你的背部……那隻駐留在你身上的蝴蝶和你一樣,美得無法無天,而且不設防到極點……」

起先是註冊商標的爛漫不解,可隔了半晌,被那雙強健修長的手掌牢牢壓住,雙手被反剪在後,睡袍也給扯開來。背部被安東尼奧盡情觀賞著,小星星像是嗑了藥,陷入怪異的神迷情境。

他以夢遊般的語氣,音色如絲絨,緩緩從喉間撒溢而出。

「……我總是任你這樣那樣,怎麼擺佈我的身體都成。安東尼奧,可漸漸你被養壞了胃口,變成一個自以為是的混帳啦。你到底是因為愛我才這樣,還是為了享受我的被欺侮、我不明究底於自己的處境,才屢次用這樣的嘴臉來對待我?」

被講中了難以辯解的梟雄耍惡劣嘴臉,安東尼奧倒也沒有否認的餘地。他收束起原先跋扈張狂過頭的身段,用舌尖輕柔地舔著小星星的頸後、以及成為重頭戲的晶瑩背脊。那隻精緻的蝴蝶居住在線條美妙的背部上,如同酒杯緣鑲嵌的一根搶眼調酒棒。

他以最聚精會神的演奏專注力,無言地撫摸懷裡的身體,比先前更憔悴的模樣終於讓他懂得何謂後悔與自責。

直到現在,還是沒有怎麼抵抗他這些橫征暴斂的小星星,以更加迷離夢囈的音調,半睡半醒地說著。

「我愛你,安東尼奧,可我不喜歡被你當成演習駕馭手法的專用小白癡。我的確是個小白癡,可我向來明白自己,不明白且總是要個堂皇架構來支持自身行動的人,是你這個大笨蛋。」

這番話如同一杯剛入口就讓酒徒感動到差點要落淚的最頂級冰酒,安東尼奧再也做不出任何瀟灑耍酷的舉動,只是一逕抱緊懷中嬌稚的人兒。

「你真的憔悴不少呢,本來就太窈窕了,現在這樣可真讓我難過……既然是我自己欺侮了最親愛的小星星,就該讓我親自照顧你,這才合理吧?

「朱力安諾好想念你噎,他一直說要做你最喜歡的白蘭地巧克力薄餅給你吃,還有啊,巴黎與米蘭的當季服裝這幾天正上市了,就一邊休養,晚上出去逛逛,如何?」

「哼,安東尼奧你這大梟雄,用這些好玩好吃的來讓我上鉤!」

聽得這句快樂的抱怨,安東尼奧滿意地露齒而笑,現出一排潔白堅挺的牙齒。他輕而易舉地把小星星抱入自己的臂彎,洗鍊的動作並不因為喜悅而有所延滯或誇張。小星星以清脆的口訣把躲在床底的黑絲鴛尾引出來時,安東尼奧雖沒有任何遲疑,可他攬住這隻無敵小黑貓的手勢,是一種近乎投降的絕對輕柔力道。

「哎呀,你這個小魔頭愛上的生命體,怎剛好都讓我心有忐忑呢?無論是那個北愛爾蘭火爆小美人,或是這隻不可測如蔓克西絲的靈幻小黑貓……」

小星星清脆地嘻笑起來。他那雙漂亮的白玉小腿在安東尼奧的懷裡輕輕踢動著,讓黑絲鴛尾也為之亢奮起來。

「咿,小黑絲會很蔓克西絲地給你見面禮吆,安東尼奧!」

才這麼一說,安靜蜷伏在安東尼奧手臂上的小黑貓如同接收到啟動的訊號。纖小卻致命的五抹利爪如同瞬間開放的白色花蕊,安靜而絕對地綻放,在安東尼奧修長結實的前臂留下鮮明好看的五道印痕。

受到此等高級的款待,這位超一流的鋼琴家與地下之王還是縱容地輕輕抱著他的孩子與這隻讓他又喜又忌憚的小黑貓,只是無奈而不失高興地喃喃自語。

「果然是蔓克西絲的同類啊,連見面禮也這麼神似……看來,朱力安諾預備的小貓點心應該會頗受歡迎吧?」

【叛徒們的碑碣】之《囚歌》06

【叛徒們的碑碣】(Monuments to the Rebels)

《囚歌》(Song of Imprisonment){之6}

◎ 洪凌
不知多少回,「」就不斷地反覆暗唸著一句話。

「我所能肯定的,只有凐忘與死亡。我所能肯定的,只有凐忘與死亡。我所能肯定的……」

」匍蹲在冰涼多風的黑夜裡,海岸周圍的尖稜銳石透過單薄浸水的緊身衣,以粗礪的撫擦來回揉搓「」的肌膚。

「我所能肯定的,只有——」

突然意識到自己劇烈的顫抖與失神,寒納悚然一驚。

狂飆疾飛的思緒發了瘋,走馬燈似地迴舞在「」腦海,五光十色的景致、記號、名字——在奎亞那,瓊斯牧師煽動信徒集體自殺,葉慈在黃金黎明的教名是 Demon est Deus Inversus,神魔本一身,謝林認為它們都歸於最終的本體,是黑格爾說的萬有一體論?劍橋上的米爾頓和迦薩地的參孫一樣盲瞽,分辨不出耶和華與陸西浮的差異,更遑論把耶穌的二度降臨視同末世異教徒,焚「」於烈焰,而真正的反基督卻已榮登至尊,在光耀的白色宮殿,對火攻點頭。

啊火攻,像那一年的南歐,傾國傾城的焦土蔓延,只是安東尼奧﹒米凱蘭基里並不在乎「」的偉業,只愛「」的孩子,「」的——

「停!」

」咬緊牙關,冷凜瑩白的面容隨著發自心靈的那聲喝令而緊繃,逐漸冷澈無感,和外在世界徹底決裂。

「記住,寒納,你和槍是一體的。」

」的手擱在腰間那柄碩大烏黑的韋柏﹒史密斯槍身。觸及弓起的扳機,冷冽乾燥的金屬使「」鎮定下來。沈吟一下之後,「」把萎軟的降落傘自身上甩開,敏捷地站起來,把口袋裡的小型自動連發手槍握緊,嚴峻的眼神直視島中央高亢聳立的雪色城池。

起步之前,「」忍不住吐出一句自始至終的苦痛疑問,彷彿為了從口中榨乾多餘的熱情。

「告訴我,小星星,我是來解放你或亦只是幫助你繼續逃逸?

告訴我,小星星。你真的明白自己的處境嗎?」

「回答我!你真的明白自己嗎?」

綽約的光影在室內蟠飛飄移,時而劇烈時而清柔,彷若一根根浮沈於急劇水流的彩色絲帶。沒有音樂,只有不時自體內浮昇,恍若水泡的呻吟與耳語。

雙掌飛舞如操控鍵盤的安東尼奧﹒米凱蘭基里,手拈兩根長短直徑不同的尖針,恍惚而專注地微笑,用心靈流泉的每一道水柱、每一顆水珠來繡刺那隻欲飛不得的蝴蝶——瑩白的背脊,鮮紅的血珠密布成一隻羽翼被細心撕裂的受難幼蝶。

幾欲離體的翅膀俯垂在嫩弱的身軀旁,而蝶身正中央深深地被一枝鐵莖玫瑰穿胸而過。蝴蝶即使可以慘叫,也必然因為超額的痛苦而難以發聲罷?

接近完成狀態。「」繼續毫不容情地在摯愛的體膚上,細緻且殘酷有加地穿鑿戮刺,一面重複剛才的問句。

「你可以說話——甚至可以尖叫——我沒有封住你的嘴。你很痛,很忿怒,認為這回我做得過頭了。你是否正在考慮不再愛我?托涅奧,你真的明白嗎?讓我主控你的身體,真的是對你的侮辱?你真的這麼認為?真的連一點點愉悅都感受不到?

「回答我!你真的明白自己嗎?」

俯臥的肉體愈發激烈的痙攣抽搐——雖然刺青(演奏)的工程已然完成,但是托涅奧﹒米凱蘭基里卻直到此刻才撤除克制——「」發狂地掙動手腳,因為繩結深陷入皮膚之下的束縛而愈加暴烈。胸口裡沸揚如燒紅岩石的巨大情感塊體和身體的刺激——除了痛楚之外——使「」完全迷失,不知所措。

「放開我!安東尼奧,我快死了!」

昏眩與狂亂,交織在近乎絕望的哭喊裡。安東尼奧平靜地凝視那幅鮮麗欲滴的圖紋——「」們共同的印記。「」用一方潔淨的白布覆住血已凝住的刺青,古怪地抬起右手腕,深深凝視著自己那道兀自冒血的傷口。

「放開我,安東尼奧!求求你,你至少幫自己止血罷!」

激烈的情緒退潮之後,「」才看見「」親代手腕上被刺破的動脈還殘留著微弱的血勢。轉瞬間,關切與惱怒並存於波瀾激湧的心胸。

安東尼奧取了另一塊白布,隨便地在手上繞了幾圈,打上活結,以矯捷的左手抹拭小星星頰上發亮的淚痕,憂傷地微笑。

「現在還不能放開你,乖孩子。你得再這樣子躺幾個鐘頭,等到完全癒合為止。聽話,不要再亂動了。等你不再這麼激動,再回答我剛才的問題。」

」站起來:「我去弄點東西給你喝。」

當「」走向門口,小星星猶豫的聲音傳至「」身後。

「我可能永遠也無法告訴你答案。」

「沒關係。」安東尼奧粲然一笑,回身面對小星星:「我們可以耗到永遠——永遠之後亦然。」

小星星停頓一會兒,試著以無動於衷的口吻說:「你在我背上刺了什麼——用你的血?」

安東尼奧悠閒地說:「對,用我的血——附加酬勞是可以受傷為藉口,休假三個月,不用登台演奏。

你大概只能從鏡子裡看到我的傑作——畢竟,我從小到大的夢想之一就是當個潦倒的插畫家——噢,也許門外的朋友也會不吝賜予一些專業評論。」

」優雅地拉開房門,微笑迎接那個穿著黑色戰服,以大型手槍指住「」的人。

「歡迎你的深夜造訪,寒納。」

就這樣,我以主動、侵略者的姿態,被黑暗之王無所不能的主控力操弄,身不由己地、被動地持槍跨入「」的領域。

我直挺挺地站著,雙手以完美無誤的滿分姿態握著那柄韋柏. 史密斯。安東尼奧﹒米凱蘭基里邪俊的面容上戴著無懈可擊的微笑,邪惡的凱薩的微笑!

一滴水珠接觸到地板的聲響,震醒了我,把我從危險的冥思邊陲拉回來。我把槍往上舉,直指「」的眉心。

「出來,插畫家,否則你的臉會比九流插圖更惡劣。」

」的微笑不見了。彷彿經過嚴肅的思索,那張面孔平添忍俊不住的頑童歡笑。

「你真的是個超專業的評論天才。」「」不客氣地用手指著我:「而且幽默得很。但你必須原諒我無法立刻遵照你的指示,因為我得照料我的孩子。」

「我的孩子」宛如一根尖針,立刻把我的腦神經刺醒。我立刻明白。

」在我眼中微笑出共謀者的默契,輕輕地把門掩上。我耐心地站著,繃緊全身的細胞,開始讓思想空白,默唸庫浮凌的咒語。

那句話在心靈流過 37 次之後,門打開了。安東尼奧﹒米凱蘭基里走出來,又立刻把門在「」身後掩上。「」的笑容依然璀璨,不過神情很疲憊。

」指指樓梯:「請隨我至起居室,好嗎?」

我沒有動。

」輕聲說:「小星星沒事了。「」一知覺到是你,情緒太激動。我餵「」吃鎮定劑,「」睡了。」

我冷冷地說:「戴著手銬可不容易睡得好。」

」的眼中突放異采:「你也試過嗎?」

我沒再說一個字。

對看了一會兒之後,「」聳聳肩:「沒有。「」剛才脾氣太壞了,所以我只給「」鎮定劑和腳鏈——你也不希望「」在我們談話時逃走罷?」

難以回答的問題。

」又示意著樓梯。這次,我沈默地走在「」身後,走下二樓,進入走廊左翼的一間起居室:鋪著鴿灰色地毯、掛有雨貝唯一油畫的房間。

米凱蘭基里像隻安靜的金錢豹,不出聲地走到畫的前方,以食指撫弄凹凸的色塊,彷彿遊走於萬劫不復的塗炭地獄。

「雅爾培﹒雨貝,世界上最邪怪的插畫家。這是「」唯一的畫作——
『愛的獻禮』。」

「你殺了「」。」

」訝異地看著我:「你的資料有誤。「」是自殺的。」

我耐心地說:「你讓「」——你使「」殺了自己。」

這次,「」十分認真地看我很久。最後,「」走向黑皮沙發,姿態優美地坐下來,誠摯地說:「為了我心愛的孩子,我願意與你和解,艾利斯。」

和解?

如果不是「」以如此真摯的表情、懇切的語調說出這句荒唐幼稚的話語,我必定忍不住縱聲大笑、嗤之以鼻。

」堅冰般的淺灰瞳孔迸出金屬遭電擊時流經的光痕,那股異采彷彿在剎那間蔓延全身上下——比癌細胞還厲害。

「你並不信任我,而且正不斷地說服自己應該輕視我、鄙夷我。為什麼?我只是無所不用其極地坦白自己,盡量追求快樂罷了。絲毫不受侷限的快樂,勉強算是自由的本體吧?」

最後一句話摘自我的小說《啜飲鮮血染飾的酒杯》,連同「」宛如冬陽下的晶燦凝霜的眼神,毫不保留地射向我的眼底。

這個傢伙可真危險。我走到「」對面的沙發,悠閒地坐下來,暗忖自己翹起腿的樣子活像倫敦東區的不良少年。

」斜倚著椅臂,單手支頤,似乎打不定主意要扮演獵人或惡獸。安靜地看著我一會兒之後,「」把雙腿擱到沙發上,盤膝而坐,十分地不設防。

我發覺自己可能會開始落入觀察的陷阱,為了繃緊神經,我不疾不徐地說:「和解?」

」笑得很開心:「對。你闖進來的目標,不就是要將托涅奧從我的魔掌中救出嗎?現在,我和你和解。托涅奧如果想走,儘管請便,我不會礙事的。」

我迅速地把這番話在心中流轉一遍,馬上感到可疑。

「你說,『如果』想走?」

」的笑容益發悅目,眼光帶著讚賞:「我沒有在話中刻意放圈套,你不必如此戒備。意思是說,托涅奧現在的狀況不容許「」承認自己並不想離開這裡。「」會說「」想走,而我也會悄然退場,不會阻撓你這位黑色天使營救情人的壯烈使命。」

我真的被「」引出好奇心:「如果你願意的話,告訴我真正的目的——我不相信,就到此為止。」

」的表情驟變,陰沈之餘還揉雜說不出的感傷:「我知道,你必然會問。當然,這只是起點,教育過程的犧牲手段。到目前為止,「」理所當然地合法化我們的愛慾——亂倫之罪,如果套用人類學者的看法,這比任何形式的亂倫相姦更無可饒恕——荒冷、不毛的愛慾,毫無繁殖功能或生物學上的雌雄吸引力為遁詞。只是,「」之所以不介意,是因為「」找到更可以譴責的『變態行為』,心理學家稱之為虐待與受虐症候群的行為。

我放「」走,只因為我要「」感受,沒有我給予「」的支配愛慾,生命是多麼空乏無聊。我要「」覺悟,真正剝開所有以嫌惡、尊嚴、罪惡為名的藉口,認識「」自己終極的慾與渴,自願地回到我身邊——而且我知道,「」一定會的。你們之間的『愛情』不足以為憑藉。」

多惡毒的傢伙!「」期待激怒我?不,「」沒有這麼愚昧,以為可以如此簡單地煽動一個訓練有素的殺手。我痛苦地知覺到,安東尼奧.米凱蘭基里是個全然的虐待狂。「」不放過任何使我感受到被火燙利刃刺入體內的機會。

我冰冷地點點頭,站起來,把手槍收進腰間的槍帶裡。在離開起居室之前,我又深深注視著油畫裡的受難人體——無數血紅的肌肉纖維被扯向四面八方,有些化為縛住殘軀的繩索——那張在慘不忍睹之餘依然美得懾魂的面孔,令我怵然一驚,失聲地脫口說出:「真是愛的獻禮!」

」的聲音添上少許傷懷:「「」是個難得的鬼才,實在過早仳離人世。」

「才不只如此!」我勝利地說,「你難道看不出來?「」洞悉你真正的秘辛,把它緘封在畫作,之後便硬生生地殺死自己——「」對你的愛情,是永恆的忠實與沈默。」

「我真正的秘辛?」

」首次失去自信,疑問與少許的猶疑一起湧露出來。

在背對「」,跨出房門之前,我不失哀憐地說出最後的觀察結論。

「仔細看看畫中那張歷盡折磨、火焚與鞭笞的受刑面容罷。「」究竟是誰?對雨貝而言,「」發現你封鎖在無意識裡、永難洩漏的祕密之愛,那是你唯一無法也不能如此對待的對象,那是你的脆弱所在。」

說完最後一個字,我頭也不回地奔上樓梯,飛快地遠離怵目驚心的領悟時刻。當我親吻沈睡的小星星,同時聽見不遠處、清澈至極的音流汨汨湧出——〈月光曲〉,灑遍月光普照的米訶諾島,也將安東尼奧.米凱蘭基里的身心封禁於傷感難言的夜色。

【註】

1. 文中的小星星(Star)是托涅奧﹒米凱蘭基里(Tonio Michelangilli)的小名。

【叛徒們的碑碣】之《囚歌》05

【叛徒們的碑碣】(Monuments to the Rebels)

《囚歌》(Song of Imprisonment){之5}

◎ 洪凌
那島嶼的名字是米柯諾。位於愛琴海西拉底斯群島的中央,緊挨著諸神曾經眷顧的迪洛斯島。浸在燦藍波光的南歐海洋,瑩白鮮亮的小島在俯瞰的眼中,就像一顆半透明的冰晶岩塊,被熱浪與日光磨蝕,隨時都可能消融於無形。

寒納硬生生地撤回馳騁難羈的思緒。現在只能想著行動,時間的銜接,以及——

」下意識地掏著野戰服外套下、腰繫的「韋柏. 史密斯」點三八口徑手槍。目前唯一安全的憑藉,就是這把威力猛辣的武器。子彈匣滿載最具殺傷力的達姆彈,當寒納為手槍上膛時,注意到自己身不由己的激顫。那陣顫悚非關激動、傷忿或者恐懼,然而「」一想到能再次使用那把烏黑光滑、鋼製肌里傳遞冰冽脈動的手槍,就情不自禁地——發抖!

「記住,寒納,握槍時你要放鬆自己。在任何時刻,一個好槍手可以感應到掌心與武器的交流。只要你徹底裸露心靈,讓擱在指尖的扳機為你思索,讓腦電波和手中的槍身結合為一…體會那股自胸腔裡湧出的爆破力。你是一束光線,飛舞在自由的山川森林之間;你和槍之間的暗流,就像火山口下的洶湧熱流,那就是宇宙的胎動!」

多久了,告訴「」那番話的人屍骸已朽,而「」自己在暌違九年的漫漫歲月阻隔,仍然止不住從髮根哆嗦至腳底的通體刺痛。那簡直就是根治不掉的毒癮。承認罷,你無法抗拒它,是了——

「全然繳械,獻出你所有的激情與悸動。只消將手指放在扳機上,讓本能代勞。」

」嘲諷地無聲竊笑。太陽像一球在血泊裡打滾過的蛋黃,在銀灰機翼迸射獨裁的光照。

定神,讓身體融化在敏銳的護殼裡。實在無法否決那種樂趣,生命的騷動奔騰在每一根纖若游絲的微血管。

「停在這一點,吉奧多。緯度和風浪都不錯,我要下去了。」

寒納的聲音平淡,幾乎沒有任何抑揚頓挫。

駕駛座旁的吉奧多像一頭焦慮的檻中惡獸。「」嘶啞、破裂的聲音,彷彿走調的錄音帶。

「我…我真的不知道這樣做……這樣做,究竟——」

「省省罷,這是我的決定,別擔負太多莫須有的良心譴責!別忘了,我可是技巧一流的前任恐怖份子!」

前恐怖天使的高塔詩人不等吉奧多的回答,敏捷地推開艙門,從孤零的噴射機上凝睇眼下泛著金光的波濤。密佈的島群如同一撮撮色彩湛亮的米粒,懸浮在沸騰的湯碗。

寒納朝著其中一顆粉白、炙熱的細小彈珠深深注視了一會兒,突然間像是一枚無重量的紙風箏,輕盈纖細的身軀優雅地飄出機身,投奔向一望無際的碧藍海洋。

「別裝睡,你這個壞孩子。」

安東尼奧﹒米凱蘭基里拿著一捲黑色絹帶,一個精美的銅雕小盒,宛如叢林獸王般地踱到床邊。「」精光四射的雙眼直視著身體張力十足的被囚人兒。

」半跪在地毯上,親暱地拂開遮住面孔的柔長髮絲,語氣在疼愛之餘,更雜揉著不可動搖的統治慾。

隨著護身符的濃密長髮被撥開,那張煞白的容顏定格在「」精光迸爍的瞳孔——水仙花質的姣好眉宇,細嫩失血的雙唇彷彿易受摧折的纖美幼蝶;但挺峭冷傲的鼻樑卻如冰鏤的精緻雕塑,在倨強的臉頰上投影出冷峻。

只是,一切完美的尊嚴卻因為眼簾止不住的急促歙動而崩垮,兩束緻密的睫毛無助地上下顫悚。當這雙獨裁的手掌柔情地撫觸高熱的額頭,睫毛宛如陷入蛛網的蝶翅,狂亂地急顫不休。

安東尼奧俯身親吻劇顫的眼睛,強迫小星星動彈不得的身體自俯臥的姿態反轉過來,使得被銬住的手腕形成美麗的 X 字形。鋼質互撞的聲音使「」欣喜,而「」摯愛的孩子終於抑制不住的晶亮淚水,更令「」狂喜。

」粗暴地抓開小星星下半身的被單,扯開自己的睡袍,欲把下半身堅硬欲爆的銀色記憶金屬陽具嵌入懷中激烈抗拒的身體。

托涅奧睜開眼睛,歷經多日的痛楚與悲憤使「」首次失去控制,真正勃然大怒。「」生氣到忘記抵抗,只是在白盲的狀態下猛烈掙扎,想要擺脫手銬,直到「」的雙手都被暴亂的磨擦弄得血痕淋漓。安東尼奧霍然警覺,眼中閃著不忍又狡黠的光芒。

「就知道你會這樣,我已經做好準備了。」

」自掌中抽出一條細長的黑絨帶。捉住那雙被疼痛激發得更狂暴的手腕,「」毫不寬容地把那雙脫胎於「」的雪白肢體緊緊綁住,讓無助的手指以十字狀態懸向兩側。把手銬解開以後,「」再把絨帶的另一端繞到床柱,讓那雙受縛的手更悲慘地高吊在上方,毫無掙扎的餘地。

小星星覺得自己的心跳劇烈到幾欲爆破。「」凝視著眼前摯愛自己,而「」在惱怒之餘也無法停止愛意的父親,從緊咬的牙關中迸出痛切的問號。

「為——什——麼?你非得這樣做,非得這樣對待我,才會高興?」

安東尼奧似乎被這問題弄得有些迷惘。「」銳利的眼瞳蒙上一層薄紗,唇角泛出恍惚又專注的微笑,讓手掌無意識地撫挲小星星起伏不定的心口。

「為什麼?」「」夢樣地說:「因為我生來就是個無感之王——無論我樂意與否——但是,直到你誕生之後,我才真正找到所欲所愛的對象。」

」真誠地,熱烈地把永誌不渝的字句灌進小星星炙燙的唇:「我多想在你身上經營出所有愛情的可能性呀——柔情的、殘戾的。一方面屠殺你,另一方面撫慰你。我最大的願望就是在你的體內彈奏,直到我倆都精疲力竭、失血氣絕為止。然後我會在死亡所在的領域,和你永世交合。」

直到猛虎出柙般的激情稍稍退潮,「」才鬆開兩人驟浪狂潮般的交合之勢。安東尼奧﹒米凱蘭基里深深呼吸,熱愛地看著「」的孩子唇邊豔紅色的血痕,以及眼中絕望的怒火,以及遏止不住的純真與困惑

「小星星。」「」柔聲呼喚,以不滅的摯情唸出令那雙黑寶石眼睛崩潰的小名。

「我知道,我都知道。我明白你的疑問,為什麼我們不以較溫和的方式互愛,對不對?」

托涅奧把臉別到一邊去,再也說不出任何話。洞察對方到某種地步,又何嘗不明白所有的指控純屬徒勞?

」的父親愛「」,愛得如此血腥暴烈、慘無人道,但是雙方都深切知曉,愛的形式就是本質,這份愛情的本質便如是然。

「很好!」安東尼奧扳住「」的下巴,把那張忿惱傷心的小臉扳向自己的眼前。

「我知道你在想什麼。我不是正常人,我只能也只想用這種方式愛你,以我的酷虐把你搞得奄奄一息、欲死不能——但是,我們又為什麼應該認同世界上其餘的親子,情意結、禁忌、圖騰,那算什麼?」

「沒有,不是!我沒有要你像個正常人!」

小星星惱怒得無法自制,遭受這種誤解甚至比被強姦、被囚禁更令「」生氣。

「我並不想要你規矩、普通、正常,像其餘該死的好家庭一樣!安東尼奧,我愛你,我甚至可以在這種情況下承認——親子相戀很好,作愛很好,但是你能說我們是『互愛』嗎?你並不要求我愛你!天殺的,你只要能夠對我為所欲為,其它都無所謂!我甚至連性愛奴隸都稱不上,只是一具身體。一,具,身,體——」

」激動到嗆咳起來,身體弓成挑逗無比的曲線,被綑縛住的手腕上勒出絲絲粉紅豔痕。安東尼奧憐愛地順著「」劇烈起伏的胸膛輕輕撫摸,抓起床頭几上的冰水杯,湊進小星星的唇邊。

「喝一點,好嗎?」

小星星順從地喝了幾口水,冰鎮的液體連帶冷卻「」的思緒。「」靠在安東尼奧的臂彎,微微苦笑,知覺到那股弔詭的並存情念——溫柔體貼的安東尼奧居然可以保護自己,避開殘戾縱情的安東尼奧!

安東尼奧似乎也冷靜下來,「」慢慢地說:「剛才我是故意激你的,對不起。我愛你,愛到無以為繼的程度。我愛所有的你,但是我最愛折磨你
的感官與心靈——我傾慕你的易感與倔強、純真與靈敏,不但希望保有你,更渴望深入你的四肢百骸,穿刺你的精神。所以,你剛才的話只是負氣之詞罷?我怎麼可能只是把你看待成一具身體呢?怎麼可能?那些人我連碰也不碰的——自從你出生之後,我再也沒有和任何生物性交過。」

」的眼神愈發深黯,表情莫測高深——托涅奧不由自主地咬住下唇,「」知道這表情是安東尼奧情緒狂野之際的前兆。

「被你誤解,真令我傷心。親愛的小星星,本來我還在考慮是不是等夏天過後再做,可是你讓我情不自禁。」

「做——什麼?」

托涅奧知道自己的聲音微顫,恐懼無所遁形。安東尼奧微笑,把「」摟得更緊:「別擔心。如果你因此又發燒,我正好可以好好照顧你。」

「做,什,麼?」

小星星幾乎可以感知到巨大危機的前兆。「」想掙脫愈加緊錮的手臂,也想掙開把「」陷在無助之境的綁縛,但只換來心悸與害怕。

安東尼奧把銅盒放在床邊,興奮地掀開沈重的盒蓋,其中盛滿大小長短不等的銀針,每根針都晶光爍亮。

「我要以另一種方式穿刺你的肉體,直到我和你得以連鎖在鐫刻的封印裡。」

小星星瞪著那群數有百計的銀針,驚悸地揣測到「」即將面臨的可怖局面——比這幾天遭遇的強暴、束縛、切傷更糟糕百倍的局面。

「不!你真的想要銷毀我對你的愛?你非得把我降低到你任意玩弄的東西才甘心?」

「唉,你又來這一套!為什麼我對你的百般愛意,都被你曲解成這樣?」

「那為什麼不反過來,讓我這樣對待你?」小星星暴怒地反問。

安東尼奧簡潔地說:「因為你根本不想。」

」慎重地自盒中取出一根剔透的針,試了試觸感。盒蓋上還套著一把鋒利的小刀,以及幾條黑皮繩。「」將小星星的身體強迫成俯躺的姿態,用皮繩牢牢地把手腕與腳踝綁在床柱上。殘忍的畫面讓人血脈歕張,但也心痛異常。

「雖然會有點痛,但是你的體質對麻醉劑過敏,何況我們也不是在動手術。忍耐點,好嗎?」

「不好!別這樣做,安東尼奧!求求你,不要這樣子對我,我不會再逃走,你沒有必要這樣……」

安東尼奧輕柔地笑了:「但是我不是為了必要性而做呀。我只想和你無盡地交合——以各種方式。」

小星星似乎放棄跟「」爭論了,只是冷冷地問最後一句話:「所以,我的意志並不算數,是這樣嘛?」

經過短暫的沈默,安東尼奧也同樣冷靜地回答。

「是的。」

【叛徒們的碑碣】之《囚歌》04

【叛徒們的碑碣】(Monuments to the Rebels)

《囚歌》(Song of Imprisonment){之4}

◎ 洪凌

中毒的夏天,是那年八月的標懺。

浩浩蕩蕩,從亞得里亞海燒至阿爾卑斯山巔的燥燙氣團,是一場比夢魘更生動的屠殺。羅馬城的街衢空荒,就像廢掉的龐貝殘影,充滿潑辣陽光與奄奄一息、連唾沫星子都流不出來的野狗。

我嗅得出整個南歐傾國傾城的倦怠病況。那是連默示錄中驚心動魄的大地劈裂、星辰墜落、天染血濤的風景也瞠乎其後的恐怖。你明白?噢,洞觀奧祕的一流詩人,您真是個搔到癢處的冠軍聽眾。

就是那陣腥味四溢的悶風,騷動出悠長的枯腐過程。豔金的向日葵皺萎如乾屍,瓣葉一觸即碎化飄散,該是豐馥多汁的馨潤果實,一顆顆地僵槁在枝葉間,活像石化的胎兒。那個月的死亡率,足可抵消未來五年的出生人口。

在這齣緩慢得心裂膽綻、毫無戲劇性天災可供鬱燥人心咒罵的怪畸劇碼,唯一令我關切的,只有我的主人和毫無血緣關係的小主人--你猜對了,合該將全義大利、甚至歐洲都踩於足下的黑闇君王,其實就是那位顯影於演奏會海報儀態典雅、容貌高貴孤傲的不世鋼琴天才。在那時候,「」唯一惦記的,甚至不是攸關地底王國或興盛或覆滅的局勢,而是所創造的事物當中、最珍貴美麗的嬌稚王子,托涅奧。我也是。

在熱烈鍾愛托涅奧的這一層面,安東尼奧的表現到達令人難以置信的地步。唯一能夠拴住「」孤寡無感根性,使「」平靜到近乎安詳的女子就是歷歷安﹒米勒帝,在眾多的性伴侶與情人當中,唯一令「」油然興起溫馴心情的例外。只可惜,這個例外在製造另一項例外之後,只有當事人才知道為何這對情人就此仳離,剛出生的托涅奧是在米凱蘭基里的別館長大。

不過,安東尼奧對唯一孩子的寵溺,不全然基於小星星是絕無僅有的紀念品——您所看過的檔案中約莫也記載,由於母上的緣故,安東尼奧對於「找個人來生個小孩」這回事,簡直深惡痛絕——看得出來,「」被這個脫胎於自己、並非無名無性子宮所生殖的孩子給迷住了。

當然,在事件發生前,沒有誰揣想到如此窮凶極惡的境地。然而,畢竟小星星閣下是如此可愛,「」俊秀無倫的形貌,更令未察覺出內在危險火光的人們情不自禁地獻身撲擁,活像飛蛾撲火,無法正視可能的慘酷下場。

只是,有時候,難以逆料的強勢毒蛾,挾其志在必得之勢,竟足以毫髮無損地將它垂涎的纖弱光燄,連皮帶骨吞得一乾二淨,像場迅雷不及掩耳的熱病——

「這種獨門熱病,也只有你這個小魔王才會蒙受青睞。」

」佯裝戲謔的揶揄連同難以掩飾憂慮的表情,形成對比的突兀景致。床上那雙靈秀的眼光悠閒地看過安東尼奧,雪白的大理石几、擱在几上的冷凍香檳酒瓶發疹似地冒著顆顆渾圓水珠,再移向視線右方:光淨的巨幅落地窗,窗外的陽台欄杆下便是可望不可及的鮮藍色海洋。

無奈地將那對靈俐鮮活的晶黑眼眸抽回,托涅奧﹒米凱蘭基里以挑剔又嬌稚的神情扮鬼臉,語氣柔聲嬉鬧。

「哎,我最親愛的父親大人,既然熱病這般抬愛,我們就行行好,停止驅逐它的各式狠招罷——反正每年都難免被它騷擾。和夏天同步調嘛!」

安東尼奧在床沿坐下,仔細端詳「」 16 歲的孩子。幾乎是唇齒相觸的距離,「」定睛注視每一根毛髮、每一筆線條——脫胎於「」,酷似「」又如此自我成立的美麗孩子。

「嘿,你也中暑了嗎?」

」怔了一下,小星星用自由的右手——左手已經夜以繼日地被禁錮在一罐罐生理食鹽水與葡萄糖液的點滴注射過程——拍拍「」的鋼琴家爹地雖然蒼白、但毫無虛弱暗示的面頰。

安東尼奧用兩手捧起小星星的臉,輕撫那雙斜斜翹起的漆黑眉毛,同樣微往上斜的眼睛,更加強調邪俏的魅力。

」將自己冰涼的額頭貼緊懷中孩子因發燒而染著嫣紅的肌膚,若有所思地喃喃自語:「要是你的熱病再不治癒,我可能就要遭天譴了。」

崩地一聲,脆利的音符像破囚出籠的鳥群,撲向她俯臥的背影。

深濃欲滴的無星闇夜。寂靜的室內連燈光也匿跡,只有寒光爍爍的音流,宛如深海的波澤,泗泅於無涯的空間。

及肩的濃黑長髮讓她俯臥的頭顱、頸項、以及光潔的弓形肩胛,全部隱形在黑暗的護翼。半截凝白的背脊佈滿青紫的瘀痕,與幾道絲線般細長,但殷紅怵目的刀割傷痕,使「」看來像一艘經夜浪襲、船體破敗、桅杆傾折的纖小帆船,擎著美麗但受傷的雪白風帆,劫後餘生地在水面上飄沈。

音樂像頑固的魂魄,戀棧地穿梭於冰涼的大理石砌地板、雪色的茶几、輕軟鏤空、讓海風鑽入的月白紗簾,白紙般潔淨無暇的被單,和毫無體溫可言的冰樣身軀。音符像鮮脆的果實,自枝枒墜至半空中,彷彿永遠落不到泥土地面,只能棲身於霧氣與冰雹的宰制。

像兩枝被桎梏在細長花瓶的鬱金香,兩隻手臂挺峭地延展向前,手腕處銜接鋼灰色的手銬,鎖鏈的另一端穿過床柱,栓鎖起來。

突然間,所有的旋律都自動滅跡,鏗鏘的大鍵琴音和已逝數百年的巴哈一齊返歸墓窟。有人貓樣地閃身進入。僵冷的受囚身體感應到緘默之為前奏的行動,電擊似地無聲顫悚著。

「所以,歸納成最簡化的結論,您可以說,小星星是如此令眾生顛倒,連「」的血緣之父也無法抑止襲奪的欲求。」

結論?結論——

寒納聽見自己的聲音,像自動機槍掃射時的彈藥爆破音色。遠方似乎雷電交加——或者,早已混淆了數不清的記憶片段?所有的影像都白茫茫地失去焦距,一整幅碩大電視牆正在她腦中迴轉搖擺。不管從哪種角度,都避不開一汪自地心深處噴竄的火紅岩漿——呀,倒轉的地球,太陽被黑子蝕光、毀滅。

「告訴我,當時「」是從哪裡跑出來——」

吉奧多臉上的每一根紋路都因激動而抖慄難止。

「難道,您以為——」

寒納知覺到,自己扮出令人難以懷疑的鎮靜、睿智模樣——為了唬住吉奧多。這就是擬態,恐怖份子為職業的現任詩人暗禱,希望自己在這種情況撐得夠狠。

「當個好嚮導,我要去那座島嶼。現在。」

【叛徒們的碑碣】之《囚歌》03

【叛徒們的碑碣】(Monuments to the Rebels)

《囚歌》(Song of Imprisonment){之3}

◎ 洪凌

「吉奧多!」

他堅實的背部和我近乎斥罵的叫聲,像兩塊擰絞在一起的濕布,隨著滴落的水珠扭成一團。我費力鬆開拳頭,再一下子,指甲就會卡在肌膚內了。

放緩語氣,拋開憂慮。寒納,拿出你的專業本事!

「你只知道小星星七十一小時前預定的行程,原訂好的蒙地卡羅賽車,是罷?」

像摔卻一塊磐岩,他慢慢地頷首,保持背對我的姿態--自從不知幾世紀前的一剎那,他說溜嘴,將他認定和百慕達金三角之謎同屬世界秘辛的隱慮,用「莫非」兩字加上因意識到大事不妙硬將下文塞回嘴裡、嚥入秘密貯藏室的驚喘聲為陪襯,不知多久,我們僵持得像古羅馬競技場裡的犯人與猛獸。我差點連中世紀拷問魔女的審訊法都拿出來演練,所得到的只是那躲進陰處、啞掉的背影。

很好,現在總算得到了一丁點活體反應。

冷淡、疏離,選擇對方最不設防的死角挖入。關心則亂,你有許多最生動的教訓。

我擲下最令他措手不及的手榴彈,語氣輕佻地說:「好了,老兄,咱們去喝一杯就各自解散歸巢吧!」

他失色的臉突然面向我,填滿憤慨與震驚:「你……寒納,這不是鬧著玩的--就這樣消失了!小星星閣下一定發生了什麼意外!這種情況下,我沒有喝酒睡覺的心情!」

啊哈,破綻自露。我不讓他有從容沈思的機會,飛快地在亟欲爆破的導火線上潑油:「那麼,你就有玩猜謎遊戲的心情囉?」

他煞白的表情空成一塊沒有文字的版面紙:「我……我沒有……」

沒有體諒他的餘暇,緊追不捨但保持高度的超然、陰森的柔和暗算:「這些說不出口的事,比起小星星的安全,究竟何者為重?」

「這--」

最陰損也最孤注一擲的暗箭射出。我竭力保持語氣平滑順暢,縱使內臟不知碎裂過幾回。

「你服侍小星星很久,吉奧多。我知道,除了已逝的諾斯楚大姊,只有你稱得上是她的親人……」

看似欲語還休的幾秒,是我詢問眾生、嘗試榨出答案的生涯裡,最難以忍受的時刻。

他的嘴唇不自主地抽跳著。我緊咬住下唇,毫不放鬆地定定注視著他。此刻,多餘的憐恤與我全然絕緣。

「好--」一陣牙齒擦撞聲:「我說。」

毫不動容,我平淡地忍住血管爆沸的痛感:「和他的……家族有關,是嗎?」

吉奧多首次迎向我窮極整夜、緊咬不放的目光。在他的眼裡,極度疲憊的光點閃爍不止。他從西裝外套內側的口袋掏出一張照片遞給我,聲音近乎破碎:「你看著,我會告訴你,一切。」

我接住那張泛黃的照片。背景是羅馬城郊,地下室般的古舊氣味讓我恍惚聯想起義大利寫實電影,那些畫面散逸出的氤氳就是如此。

至少比現在幼小七歲的小星星,透過阻閡的時光對我憂悒淺笑,令魔鬼與神祇都忍不住傾倒狂愛的眉角眼梢,盡是絕望過後的平靜。我失神好一會兒,當視線好不容易移向另外一人,吉奧多裂弦似的嗓音從背後扎入耳中。

「那是唯一僅存的照片。那時他十七歲,我幫他們照的。他的老毛病剛發作,很憔悴,而且--天呀,我隔了一個月才知道,當時他就給安東尼奧給——」

他的敘述和照片上神采奕奕、恍若魔神佯裝成的君王,啣著一絲志得意滿的微笑,強勢地環抱小星星雙肩的樣貌,如同怒濤裂岩,以悍不可當的氣勢擊入我的全身。

竟然是此人!外在身份是一流鋼琴演奏家,實則掌馭以西西里島為中樞、延伸至世界各大犯罪網絡的地下君王。代號是「娥摩拉(Gomorrah)。而她的彈奏風靡皇室、名流,樂迷爭相聆聽他的德布西、拉赫曼尼諾夫、巴哈、蕭邦。那雙騷動了世界的手掌,持有者之名是安東尼奧﹒米凱蘭基里。

我的小星星,吉奧多說著;我抓著照片像攀著浮木,聽著。

他說,我的小星星閣下--

鹽柱之城﹒滅絕機器﹒規訓與解域:從《索多瑪120天》的原著與電影談起

★洪凌

◆受囚天使與人形鹽柱:燒毀之城與自然神性機器

這故事向來被誤解為單一城市的命運,也就是索多瑪。然而,根據舊約的〈申命記〉(Deuteronomy)29:22-29,亞威的怒火不僅焚燒了索多瑪,還包括蛾摩拉(Gomorrah)< 註1> 、阿達瑪(Admah),以及錫柏尼(Zeboim)。

【根據〈創世紀〉第19篇的描述,兩名天使造訪迦南之城索多瑪,這座城市才剛從先前的戰亂稍事喘息,對陌生異質的人事物相當警戒敵視。羅特招待天使,以自己的住所來庇護她們:天使警告羅特,亞威對索多瑪居民的惡行相當不滿,行將殲滅絕大多數的人類。暴民圍繞羅特的房子,要求羅特把陌生使徒交出來,好讓人們能更「親近地理解」這兩名天使。羅特深知對方的意圖,雖然拒絕交出天使,但卻情願獻出兩名自己的孩子來讓暴民強暴。暴民們不願意如此,天使將暴民的某些人雙眼弄瞎,敦促羅特與家人快速逃亡,切勿凝視身後的光景。很不幸,羅特的伴侶似乎具有求知的心智,於是她看錯了方向,震怒的亞威將她化為一根人形的鹽柱。】

於是,原先一知半解的人們終於知道,「索多瑪」不是薩德這個惡質男畜的發明;在薩德之前,早已經有更磅礡巨大的集體暴虐銷亡,上演於《舊約》的〈申命記〉。根據這則敘述,索多瑪城再現了集體暴亂與荒圮的蕩漾欲力,性別曖昧不明的「天使」儼然是座落於直人系統想像外的末世神諭使者,既是測試主體慾念的化身,也是蹈行審判的行刑手。至於那個嚴苛、非理性的太古神亞威(有別於《新約》的那個所謂慈藹溫和大家長耶和華)藉故發威,除了以「淫行」為口實,最原始野生(primordial)的意義反而是要彰顯太初神性(蠻荒自然化身)的不可測,拆解神人同性論(anthropomorphism)的連結與合縱,讓索多瑪城與峨摩拉城矗立於分崩離析的巴別塔左右,如同獵人頭部族展示戰利品的平台,成為兩根永恆顯示神譴的碑碣。

看似套用了類似的典故與文本脈絡,薩德的《索多瑪120天》(Les cent vingt journees de Sodome)卻呈現了徹底的倒錯與悖逆,以虛擬的自然論述為武器,將陽性父老化身的亞威罷免黜位,代之以原始陰性神性的「自然即命運」(Nature Herself as Fate):一行沒落貴族人士,化身為鬼畜使者,禮讚無明的大自然(上帝),捕捉了一群與索多瑪之民(看似)相反的「無辜者」(les innocents),將這些受宰制者納入看似無所不惡、橫加宰制切割屠殺的「自然機器」。

若是把這兩組文本加以交叉閱讀,可以讀出兩種「(父老)神—人」與「(自然母)神—畜」< 註2>的互文結構。前者的寓言核心以天使為中介,將所有拒絕安分於(異性生殖系統的)人類框架外的亂民給消滅殆盡;就連好奇望向傾覆之城的那個人也施以「懸首帶身」的肉身銷毀示眾懲戒——人形的鹽柱是外於異性生殖系統的餘留痕跡。至於在薩德的文本宇宙,自然是君臨一切之上的陛下,身為中介(處刑)位置的集團並非高貴的野蠻子民,反而醜陋鄙薄不堪。與其說是次級神魔或天使,這群化身為自然屠宰機器的成員更類似婆羅門教六道輪迴系統的魍魎鬼畜——牠們以無上限的惡為美德,將這些人類成員從想像的「人性」解離開來;若是以此脈絡來看,薩德式的屠宰機器確實是某種程度的「解放」,通往的自由途徑指向無人可去的滅絕深淵。

對比這兩個系統,同樣是讓集體處刑機器所殘虐後消滅,肇犯的罪(Sin)卻迥然兩異。古老天火焚城的索多瑪城居民由於象徵性的僭越慾望而形銷解體;最驚人的例子是羅特的伴侶,她回眸注視火劫的城池,等於是「凝視犯禁之物」(gaze at the forbidden),然而,少數的倖免者卻獲取等同於「盲目」(別往身後看)的上天救贖。在薩德的宇宙,天真無染的青春肉身與「盲目」等同,註定要成為暴虐不仁的自然神性供品,實踐牲畜祭禮的祭司團本身也脫離了啟蒙時代念玆在玆的理性與「人性」,化身為魍魎畜生。

◆以作品與肉身為牲祭的巴索里尼

然而,「薩德主義」(sadism)與這本書並不完全等同巴索里尼的電影版本,更無法與儼然成為當代性政治一環的「皮繩愉虐」(BDSM)劃下等號。

關於巴索里尼與這部改編自薩德本文的電影,對於這部電影在導演生涯所扮演的意指,某種閱讀會總是「命定論」(fatalistically)地解讀曖昧的結局,將其視為巴索里尼通往自身滅絕儀式的先聲。以基進的意義而言,薩德所倡導(侍奉)的自然屠宰機器否決了異性生殖系統的大寫人類(HUMAN)延續性幻想——以亞威為神的文本,還妄想保留羅特在內的數人,從事延續人類香火的規範「性」(regulatory sex);在自然之為神的眼底,「人類」不是什麼優位族群,就是個隨時可砍伐消滅殆盡的生物種族。若以這樣的論述立場讀取,可與薩德書中這段狂熱取悅「自然神性機器」的文字來相互映照——

【自然定下法則,正是為了成全、激起人類犯罪和謀殺的慾望……哪怕是肢解自然和解體宇宙。】< 註3>

在這部電影當中,背景從十八世紀法國逃難貴族當作淫亂據點的西林堡、搖身一變為二十世紀上半期法西斯式的集中營。所謂的主教、爵士、將軍、法官,與其是四個具有支配人格的獨立個體,毋寧說是踐演集體紀律的人形工具,實踐的是德勒茲(Gilles Delezue)所謂的「狂歡極樂之後的空乏(apathy)」。巴索里尼向來擅長在作品「借古喻今」,更精確地說,是將某個看似特定時空脈絡的故事鋪陳為班雅明式的寓言(allegory),表陳的是全向度視野所觀照歷史創傷、權力競逐。例如在《米蒂亞》(Media),以希臘神話原典為材料,但以魔幻寫實的技法再現出跨時空的連續性,諷喻異性生殖系統的張力齟齬,米蒂亞成為地母(蓋亞)與陰性妖魅(梅都沙)的合體原型化身。至於《定理》(Theorem)除了呈現導演向來熱衷執著的「多元情慾暴亂」(promiscuous violence),更是淋漓盡致地道盡對救世使徒的幻想、對工業革命後資本主義的嘲弄,出入性與性別的曖昧疆界(正體不明的誘惑訪客闖入正典系統,倒錯了原本常態資本家庭成員們的情慾與認同),以片尾年老男性資本家狂奔入太古荒野的鏡頭,直指其作品超越時空的寓言屬性。

《索多瑪120天》未嘗不是巴索里尼觀視特定族群的寓言,將背景設定於類似納粹集中營,看得出導演意圖就種族議題來假以發揮。若是分別與舊約和薩德的敘述互文,巴索里尼以基進的性慾∕權力論述來處理薩德式的「集體宰制機構」,從中產生出斥拒異性生殖系統的宣示——在法國大革命的世代,所謂的貴族成為待罪之身,銜接到下兩個世紀的小布爾喬亞中產階級即將興發,連帶羅織出一個以「一對一生物種性配對的香草直人」社會∕性別系統;基於不可解的預告性,在布爾喬亞社群奪取了西方社會操控權之前,在其文本之內,薩德式的宰制系統預先處決了這樣的人類社群想像,並將「人類」(humanity)的概念解體殆盡,還原到可畜養可宰殺的物種層次。如此看來,電影以一群(年輕、具有相當類似性、去個體性)的人類成員為這套機構的實驗生體,並且放置於二次世界大戰、收容閃族犯人的奧許維茲式(Auschwitz-esque)生物屠宰廠,巴索里尼的詮釋顯然更進一步,徹底上演薩德式的(人類生殖)滅絕機器,鋪陳出一則「以眾人為芻狗、執行者為鬼畜使徒」的惡質啟示錄(apocalypse of abomination)。

如果以性別越界的論述來閱讀巴索里尼與本片、無論是作品或是肉身的獻祭,可從中窺看出來,導演意圖把自己的文本∕身體轉化為受到崇拜後、橫遭解體的(母性)自然。在未完成的電影文本,城傾牆倒的背景,只有兩名外於異性生殖系統的同性(別)士兵百無聊賴地擁抱起舞——不同於舊約的文本詮釋,巴索里尼拒絕留下「繁衍後代」的蛛絲馬跡——無論兩名軍裝士兵的生物肉身為何,在殘殺與食糞的過程終了,異性生殖系統也隨之傾覆。至於在導演的個人生命藍圖之內,於西元1975年的初冬,巴索里尼自導自演了以車禍為煙幕的肉身肢解儀式。獻給自然機器、化為自然一部份的「牲畜肉身」,赫然就是導演自己。

◆「皮繩愉虐」與二十世紀至今的酷異性∕別政治

對於當代的愉虐實踐者而言,薩德的論述是個對性別想像刻板、操作機制又顯得過時的意識型態。將身體放到一個想像的生物性(biological sex)脈絡,徹底無知於身體與性別的各種權力拉扯——在歐美的愉虐社群當中,以直人配對的「支配∕臣服」結構之內,臣服者的角色以一般生物男直人為大多數;在酷異皮衣社群的生態,女王(dominatrix)與陽剛奴隸(無論是石牆T或是雄壯新約男*FtM,trans-man*等類型)的配對,自然不在話下 。< 註4>

來到二十世紀末期,經過同志與酷兒論述的洗禮,薩德與梅佐克(Leopold von Sacher-Masoch)< 註5>無法再以各自有限的框架來為這些奇行(kinks)代言;以「皮繩愉虐」(BDSM)為字頭字的集合體雨傘字彙(umbrella term),涵蓋了數種操作模式與快感基礎都大相逕庭的皮革性愛(leathersex)——

.B∕D:束縛(bondage)∕ 規訓(discipline)
.D∕S:支配(dominance)∕ 臣服(submission)
.S∕M:施虐(sadism)∕ 受虐(masochism)

對於實踐的「皮繩愉虐」生命而言,規訓即歡愉,奴役絕非壓迫——若是薩德的說法,權力化身就是我們活在其中的荒冷不毛宇宙,淫虐的體制成為禮讚它的手段;要是克利絲蒂媧(Julia Kristeva)的比喻,權力的現形是致命的恐怖,是君臨一切的「黑太陽」與至極的主宰( Ultimate Master)。根據德勒茲在《冷峻與殘酷》(Coldness and Cruelty)一書,鋪陳陰性支配者(Dominatrix)與陽性受虐君王的致命交易,權力凝結於頹唐荒蕪的永恆延宕高潮。至於酷兒理論家盧濱(Gayle Rubin)的藍圖,帷幕間的兩造都是張揚酷異陽性美學的T,進行君王(King)與寵兒(Catamite)之間的淫虐擄掠,權力的交響樂就在銷魂高亢的進退攻受之間。

在各種皮革規訓系統之內,踐演者穿越幻境,抵達常態現實難以逼近、因而畏懼欽羨的真實(The Real)。對於階級、性∕別、種族、位階(position)等關涉身分政治的種種想像與設定,經由皮與繩的裝置,經由語碼(code)與權力交換,這些族群實現出基進險惡的「身分本貌」。以風貌酷異的皮衣惡客(leatherdyke)社群為例,若是陽剛風采的T身為支配主( Leather Master),可說是彰顯了王者的氣魄與擔當;若同樣的類型是個奴男孩(slave-boy),此主體的性別身分與BDSM位置也同樣匹配得宜——某種陽剛屬性的T奴隸,就是非要如此的「 man」才是如此道地的一個奴隸。如果是個婆(femme),身為女王並非為了壯烈的抗駁論述(counter discourse ),身為奴隸更無須被強加上「服膺陰陽刻板權力框架」的虛妄指控。

透過這把黑暗彩虹質地的雨傘大旗,「皮繩愉虐」的多元系統開展出淋漓盡致的權力血肉爭戰,也設計各色堂皇的刑台與嚴酷地窖。進入其中的人們,從三色城門通往「束縛與規訓」、「支配與臣服」、「施虐與受虐」的種種況味;有些人期待粉身碎骨的越界,也有人渴望打造基進實踐的社群。面對規訓與奴役的驅動欲力(獄吏),這些主體總是已經「解放」,手銬與腳鐐正是野馬得到解域的快意疆轡,奔馳在欲與爽的高點,在權力的劇場高潮迭起。

(刊登於《電影欣賞》雙月刊,2004,十月號)

註解

1.很不幸,所謂的蛾摩拉或索多瑪,都不是這兩座城是「真正」的名字。索多瑪源自希伯來文的”S’dom”,意思就是「燒毀」;蛾摩拉也來自於希伯來文的”’Amorah”,意思就是「毀劫殘骸」。這兩個名字應該都是以災厄之後的狀態來再度命名,並非它們的原初之名。back

2.我所指的「母∕父」並不置放於生物種性的命名系統。性別化神性(gendered diety)的彰顯,與其說對應謬誤重重的直人生物性別系統,毋寧說是直指性別(gender)的核心:父老是石牆硬漢(stone butch),自然∕陰性可由(外於異性生殖系統的)高檔婆(high femme)或踐演后(drag queen)來再現其真實。back

3.本段引用(且稍事修潤)於中文版的《索多瑪120天》譯文。back

4.某些皮衣惡客(leatherdyke)族群通常以陽性的惡少T(butch)擔當支配者,陰性的婆(femme)設定為服從系淫娃、調教系華貴美女等類型,代表性作品如奧克古洛孚(Artemis OakGrove)的【王座三部曲】(The Throne Trilogy)。至於在族群、性別與身分位置較有多樣性的皮衣惡客愉虐作品,可參照派克﹒卡利非亞(Pat Califia)的作品,如《強蠻淫人》(Macho Sluts)、《斷絕慈悲》(No Mercy);就晚近的代表性作品,可以參照羅拉﹒安東尼歐(Laura Antoniou)書寫、以諸多酷兒人物與跨性人(FtM)為主角的【肉身市場】(Marketplace)系列。back

5.奧地利男小說家,以《披毛皮的維納絲》(Venus in Furs)為代表作,寫出古典系統的女王男奴施虐與受虐故事,其姓氏也成為「受虐欲」的同義字。back

【叛徒們的碑碣】之《囚歌》02

【叛徒們的碑碣】(Monuments to the Rebels)

《囚歌》(Song of Imprisonment){之2}

◎ 洪凌

浸在細韌若鋼絲的小提琴音符裏,「」仰躺在床上。黑色絨布浴袍輕柔披覆著軀體,呈現光潔如刀的線條。

微一側身,「」敏捷地鉤住床頭几上那杯凍得連杯緣都結層霜白霧粒的水晶酒杯——純粹的俄國伏特加。她那雙冰清冷澈的黑色水晶瞳孔,失卻焦點,一逕望穿酒杯,射往漆黯的窗外天色。

杯底薄如利紙,自酒液輻射出的寒意忙不迭地鑽進火燙的肌膚,刨入血流洶囂激盪的心臟,順脈蔓延、擴張,以致於每一毛孔都被那優美的雪刃裁織出兵不見血的征服烙印——驀然地,一陣隱形疹粒流遍通體上下,「」被自己心靈孕生出的電流震個措手不及。

床上的人兒試圖不動聲色地微微一笑,唇形無比涼冷地綻出鋒利的弧度——胸口跳過一陣酸麻的顫悚。她飛快地飲完那杯透明的冰製火焰。

音符豔厲地躍動。精靈執著彩虹弓箭痛快齊射,目標是「」裸裎的潔白俊美身軀。巧黠的光線箭矢掏空防衛機制。孤自,受傷,酗酒但未醉,害怕自己真的簌簌發抖難以休止,就像那些時刻——

回憶一但佔領腦子就難以擊退。回憶是一群險譜獰烈飆舞如同濕婆天的食人族,它們三頭六臂款擺如劍,一揮手更是一場永不註銷、堅定執拗的肢解大典。你沈淪在無數場祭儀輪番上陣的椎刺痛濤,只能承受,不被容許暈厥,直到痛楚席捲所有殘剩的蔽體布屑,再也無法讓自己闔上眼睛佯裝淡漠,終於崩潰叫喊,甚至討饒出聲——

托涅奧全身重重地抖動一下,緩慢地坐起來。

走向落地鏡,隔著微醉的眼翳望入鏡中人那張即使處於不堪境地,仍然銳麗得足以在觀望者眼中刷出細深血痕的面孔——堪稱摻毒的純醪。

曾經有人以高妙的指法,從容深情地描畫著這張臉,並以自己冷清的額頭覆印在她燒燙難退,但蒼白如雪的面頰。是誰,是誰?腦中刁毒的聲音嘩響著。「」撇過頭,一拳擊在平滑的水銀鏡面。霎然間,蛛絲般的皺紋湧上那張淒絕致命的容顏。

」面無表情,血液涔涔滴落,在雪色地氈上漬出一朵朵闇紅色的寒帶山茶花。接著,「」彷彿一寸寸脫力般,一絲絲地往下墜沈,終於像隻罹病的幼貓,頹坐在地上,背脊緊貼靠鏡子,頭顱倔強地往上仰,完好的右手擱在鎖住腳踝的那圈熠熠生輝的光燦銀鍊。鍊子上鑲著色澤紫灰的寶石,宛若陰霾的詭誕天光,乍醒還眠得惹人心悸。

小提琴在卡住高拔險峻、斷弦般的峰間處戛然停息。正對著水仙花狀鏡面的門微啾了一下,一抹高挑挺拔的身影鋪洩在鏡面。「」緊閉自己的眼簾,胸中禁閉著無數無聲的尖叫,沾血的左手無意識地搭在臉上,惶切地渴求遁逃,卻抹出一方鮮紅色的濕膩圖文。

進來的人似乎一下子被釘在門旁的甘涅梅德雕像身側,動也不動,連呼吸都被封死。

那雙在臉上挑出君王架勢的濃黑長眉蠶虯在一起,深邃如嚴洞的眼窩鑲著兩顆質地凌厲的淡灰色瞳孔,凍傷的冰岩恰如是然。削直如刀的鼻樑下,展現出硬是將酷戾與激情交合於柔雅微笑的嘴唇,磁白色的牙齒活脫脫是擅噬的猛獸化身。

惡徒與瀟灑紳士合體的來人伸出一雙修長有力的手掌,悄然從凝封狀態步入屋內,用尾指無聲地帶上房門。

音樂從留白似的短暫寂靜裏沁出,蕭邦的馬祖卡,以碎玉般的音色鎮冷周遭。「」自然地滑向負傷的小星星身旁,執起那隻難遏抖慄的手掌,雙唇吮住欲止還休的血勢。

不顧懷中軀體虛弱的掙扎,「」溫柔地以雙手箍牢摯愛久離的容顏、身軀,在膠合的擁抱中盡享受那身軀裏每一根無瑕骨頭的輾轉呻吟,那是安東尼奧﹒米開蘭基里世上唯一的惦念,「」的孩子。

「病發了,我心愛的孩子。」

」任憑那蓬在體內竄燒七年之久的陰鬱火流淌遍全身,牢牢地將小星星冰冷的手足和發燙的身體框在自己的懷抱。

「這回,你必須待在這裡,我不會再犯第二次錯。」

小星星勉力忍住那股體腔空晃但仍然痛心欲嘔的衰竭感,病勢似乎已經灌入每根末端神經。

」艱難地齜牙一笑,胸口幾欲崩裂,甜甜的痛意蜂湧擴散。左手彷彿被麻住般,難以動彈:「放了我罷,安東尼奧。」

安東尼奧﹒米開蘭基里伸出舌尖,戀戀地舐去最後滯留在唇角的血,燦爛的笑容令「」唯一的孩子全身虛脫。

「放了你?那可不成,你已經開溜了七年——」

」親暱地把玩著墜於額前的髮絲,骨節突出的手腕,以及被腳鍊繫住更顯精美的足踝。

「想想看,這段時間的煎熬——體諒我難以根治的潔癖罷——揣摩一下,一個情慾旺盛的人長達七年的自瀆滋味。如果你可以設想我的處境,你會明白我是多麼想立刻、立刻剝光你,為我焦渴的漫長時光還債!」

「但是,除了慾望你,我也愛你。所以我會按下慾求,直到你的病情好轉,我的孩子。」

每一字句,「」的灰瞳都攫捉著眼前那雙混雜驚駭、悲哀、乏力又魅惑至極的黑亮眼睛,像雙無形的鐵釘,專注地鑽入痙攣的四肢,將之釘死於隱形的十字架。

註:「」是本文對陽性少爺(dandy butch)的人稱用法。

【叛徒們的碑碣】之《囚歌》01

【叛徒們的碑碣】(Monuments to the Rebels)

《囚歌》(Song of Imprisonment){之1}

◎ 洪凌

鏘地一聲,音符自演奏者剛健的十指散逸,急驟如冰的旋律漶流成莫能擋禦的奪魄災難。蕭邦,作品第 21 號,詼諧曲,魔性的狂喜,斷金裂玉。寒酷的激情自那雙手掌熊熊綻放。泛光的手指襲掃黑白鍵,宛若君臨鍾愛屬地的君王。轉瞬間,斬伐轉化為柔撫。音樂就像地雷一樣,頃刻爆發、燎原,火光與煙花此起彼落,深入慘遭攻略、屈膝繳械的無助心胸。

痛極!疼痛彷彿活蹦四竄的毒蟻鑽噬體膚,胃壁內沸揚著猩紅岩漿,焦燙蒸氣在體腔、血管、神經、骸骨裏狂奔飆射。托涅奧禁不住哆嗦的雙手,敏捷地揪緊胸口,唯恐難言的震顫將心臟彈出體外--就像乍放的破土蓮花,疾迅地衝出薄弱的胸膛。

音樂無邪地飄流在艾柏特王子廳的光潔空間。微冷的倫敦夜間空氣,在室外刷掃著濕潤的街道。演奏會場活像脫離重力羈絆的異度空間(Cyber Space),所有的邊角,原本牢靠地凝立在地面上的柱子,似乎都浮游起來,滑動在透明的音海。

失神的聽眾像一群柔順的海豚,陶醉地浸浴在冰澈心肺的液流。除了托涅奧,沒有人察覺,演奏者在傾全力駕馭像發亮黑寶石的史坦因鋼琴之餘,精銳如鷹隼的眼神不時出現倏忽即逝、鮮亮如曇花的清冽光采。

」捂住鼓鳴心音,另一手飛快扯開頸間的黑領結,盡可能輕悄地從貴賓席座位溜開,奔向有如千里之外的盥洗室。

一把撞開滑潤的鋁鋼門,「」顛躓地掙扎到洗手檯前,頭顱從頸上摔下來似地,棲息在天鵝狀的銀質水龍頭前。一顆顆珍珠狀的汗水連同乾嘔的胃液,一併傾倒在牡蠣灰的水槽。僵硬的手指攀住水柱,猛力扭開。然而,即使嘩然冷流響遍周遭,也淹滅不掉遠處妖魅的觸鍵聲。

當舞台上的鋼琴家好整以暇,讓拉赫曼尼諾夫的第四號鋼琴協奏曲、自修長十指奔赴至失魂聽眾的耳道間,綻放在那張石膏像面容的謎樣微笑是如此地開心而純真,不禁令人揣想著:獵豹者竭盡所能,終於捕獲永世惦念的珍罕異獸的那一刻。那抹割裂高傲面具的歡笑,使鋼琴家看上去就像個酩酊的幼童。

最後一群凝結在高崖絕峰上的音符,定格在「」虛弱乏力的體內。當喝采與安可聲的狂潮像嘉年華會的遊行花車,蜂擁地填塞整個似乎被惡魔洗劫一空的會場,鋼琴家不管謝幕的慣例,以異常的敏捷閃進後臺,疾掠向盥洗室的暗道。

幾分鐘後,演奏家將靈活十指伸向潰倒在磁磚地板上的發燙軀體,昏迷者有一度低低地呻吟起來,但又馬上因為技術出神入化的冰涼手指的撫慰,深深地陷入夢的網羅。

「噢,安東尼奧……」

托涅奧竭力抗拒那雙柔情又強力的臂彎。但是,故事已經開展,無可挽救。

註:「」是本文對陽性少爺(dandy butch)的人稱用法。

殺慾永生: 薩德侯爵的激情迷宮

◎ 洪凌

重閱卡繆的《叛徒》(Rebel),正是午夜難眠之時。寒冽如冰水的冬風自窗櫺窄縫奮力掙動,竄進被濃郁煙霧燻暖的斗室。買這本書的時刻,對卡繆的熱忱已趨溫涼,翻了幾頁後更確認那種對浮在冷咖啡上尚未溶盡的白膩奶脂的嫌惡。違睽四年,書頁已被日積月累的粉塵敷上一層黃沙溶膚的粗糙土色。不忍之餘,以摟緊被自己無端棄置多年的幽怨情人的誇張真誠,小心翼翼地逐字精讀,直到感傷的懺情被一段群魔亂舞的囂恣文字瞬間割裂!

「當熱情的罪孽再也豢養不起我們對刺激的角逐,或許我們可以襲擊太陽,將它自宇宙中剝離,亦或用以向世界縱火──這將是最真摯的罪孽……」

這段文字不只是我引譯自企鵝英文版的《叛徒》,括號中應再有括號,書寫者內有另一位書寫者:卡繆正在談論的,是捏碎一切律則誠規
的惡質男畜,薩德侯爵(MarquisdeSade)。

薩德的文字撰述,在他躋身的十八世紀末、十九世紀初的帝國破減,革命煙烽甚囂塵上的法國而言,縱使不是純屬鄙瑣心靈激迸出的痛性淫穢症之書面化,至多只被理解為所有秉持虛弄激灼的無政府革命黨人雅克賓(Jacobin)所舉若神諭的殺虐教條。沒有人願意扯下遮身的安全禮教,從原本空白無染的原始狀態去品味,何謂薩德聲嘶力竭濡血拼湊出的「自然圖相」,沒有人能夠明白。

革命黨人不明白,盧梭這種挾浪漫派聲音助勢的刻板男也不明白,甚至到了二十世紀初期,對「死刑絞架是我熾烈慾情的終極王座」等語言癡迷不已的超現實主義者更不明白。她們以各自的信仰與迷狂詮釋薩德,閹割他卻也增添一些自製的新器官,再生出五光十色的種種變體。

令我訝然繼而傾服的是,卡繆居然明白。為了人是否有權自殺在《西西弗斯的神話》裡糾結盤桓的卡繆,堅持在無神的前提人依然能夠化身聖徒的卡繆,對個體生命的珍視與悍衛不遺餘力的卡繆,竟能坦然承認薩德的奔放恣情感動了他,雖然他和種種視薩德為圭臬、教主、魔獸的信徒或「反」信徒皆背道而馳。

在《叛徒》一書,卡繆將歷史上他所能定義為反逆的個人都視為「否的宣告者」,而薩德是否中之否。即令思帝爾納(MaxStirner)這個自認將褻瀆推向極端、在窮絕荒漠縱情狂笑的虛無主義哲學家,這是逃不過最後的迷障:保有自我。在《單獨者及其所有》(TheEgoanditsOwn)一書,思帝爾納以自瀆的筆法描述末世崩滅,在牆坍城傾的風乾廢墟上,唯獨單一的王者、最終的個體,在粉碎的宮殿頂端綻現睥睨萬有的傲笑。但是,薩德筆下能吞噬一切的自然母性(Mother Nature),卻放不過獨存的倨凜個體。薩德的減絕意志無所不在,最後他亦以高亢的快悅修飾出自己的斷頭台。

卡繆體會出弒神弒君弒父弒母者最後坦然的自弒,但他的不滿卻使他對薩德的理念提出天真的苛責。他為薩德惋惜,認為他滅盡一切的美夢永無可能,因為自然吞嚼一切卻也反嘔一切。關於這點,在德勒茲(GillesDeleuze)的論文集《冷酷與殘虐》(ColdnessandCruelty)得以償付。身為後現代語言迷宮的洞穿者,德勒茲一語這破薩德汲求的終局:至喜的亢奮於彈指間凝化為透明冷澈的「清寂空寞」(apathy)。在次次繁花似血的宴饗,快感在最終的剎那得以凍結,宇宙冰化於永恆不變的絕頂狀態。破裂的,只是微不足道的現實。

在文字鑄就的子宮裡,雪白如紙的羊水浮現的鮮嫩字句,是永不出生也永不死亡的謀殺慾情。

【原載於< <中時晚報>>時代文學副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