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叛徒們的碑碣】(Monuments to the Rebels)
《囚歌》(Song of Imprisonment){之6}
◎ 洪凌
不知多少回,「他」就不斷地反覆暗唸著一句話。
「我所能肯定的,只有凐忘與死亡。我所能肯定的,只有凐忘與死亡。我所能肯定的……」
「他」匍蹲在冰涼多風的黑夜裡,海岸周圍的尖稜銳石透過單薄浸水的緊身衣,以粗礪的撫擦來回揉搓「他」的肌膚。
「我所能肯定的,只有——」
突然意識到自己劇烈的顫抖與失神,寒納悚然一驚。
狂飆疾飛的思緒發了瘋,走馬燈似地迴舞在「他」腦海,五光十色的景致、記號、名字——在奎亞那,瓊斯牧師煽動信徒集體自殺,葉慈在黃金黎明的教名是 Demon est Deus Inversus,神魔本一身,謝林認為它們都歸於最終的本體,是黑格爾說的萬有一體論?劍橋上的米爾頓和迦薩地的參孫一樣盲瞽,分辨不出耶和華與陸西浮的差異,更遑論把耶穌的二度降臨視同末世異教徒,焚「他」於烈焰,而真正的反基督卻已榮登至尊,在光耀的白色宮殿,對火攻點頭。
啊火攻,像那一年的南歐,傾國傾城的焦土蔓延,只是安東尼奧﹒米凱蘭基里並不在乎「他」的偉業,只愛「他」的孩子,「他」的——
「停!」
「他」咬緊牙關,冷凜瑩白的面容隨著發自心靈的那聲喝令而緊繃,逐漸冷澈無感,和外在世界徹底決裂。
「記住,寒納,你和槍是一體的。」
「他」的手擱在腰間那柄碩大烏黑的韋柏﹒史密斯槍身。觸及弓起的扳機,冷冽乾燥的金屬使「他」鎮定下來。沈吟一下之後,「他」把萎軟的降落傘自身上甩開,敏捷地站起來,把口袋裡的小型自動連發手槍握緊,嚴峻的眼神直視島中央高亢聳立的雪色城池。
起步之前,「他」忍不住吐出一句自始至終的苦痛疑問,彷彿為了從口中榨乾多餘的熱情。
「告訴我,小星星,我是來解放你或亦只是幫助你繼續逃逸?
告訴我,小星星。你真的明白自己的處境嗎?」
□
「回答我!你真的明白自己嗎?」
綽約的光影在室內蟠飛飄移,時而劇烈時而清柔,彷若一根根浮沈於急劇水流的彩色絲帶。沒有音樂,只有不時自體內浮昇,恍若水泡的呻吟與耳語。
雙掌飛舞如操控鍵盤的安東尼奧﹒米凱蘭基里,手拈兩根長短直徑不同的尖針,恍惚而專注地微笑,用心靈流泉的每一道水柱、每一顆水珠來繡刺那隻欲飛不得的蝴蝶——瑩白的背脊,鮮紅的血珠密布成一隻羽翼被細心撕裂的受難幼蝶。
幾欲離體的翅膀俯垂在嫩弱的身軀旁,而蝶身正中央深深地被一枝鐵莖玫瑰穿胸而過。蝴蝶即使可以慘叫,也必然因為超額的痛苦而難以發聲罷?
接近完成狀態。「他」繼續毫不容情地在摯愛的體膚上,細緻且殘酷有加地穿鑿戮刺,一面重複剛才的問句。
「你可以說話——甚至可以尖叫——我沒有封住你的嘴。你很痛,很忿怒,認為這回我做得過頭了。你是否正在考慮不再愛我?托涅奧,你真的明白嗎?讓我主控你的身體,真的是對你的侮辱?你真的這麼認為?真的連一點點愉悅都感受不到?
「回答我!你真的明白自己嗎?」
俯臥的肉體愈發激烈的痙攣抽搐——雖然刺青(演奏)的工程已然完成,但是托涅奧﹒米凱蘭基里卻直到此刻才撤除克制——「他」發狂地掙動手腳,因為繩結深陷入皮膚之下的束縛而愈加暴烈。胸口裡沸揚如燒紅岩石的巨大情感塊體和身體的刺激——除了痛楚之外——使「他」完全迷失,不知所措。
「放開我!安東尼奧,我快死了!」
昏眩與狂亂,交織在近乎絕望的哭喊裡。安東尼奧平靜地凝視那幅鮮麗欲滴的圖紋——「他」們共同的印記。「他」用一方潔淨的白布覆住血已凝住的刺青,古怪地抬起右手腕,深深凝視著自己那道兀自冒血的傷口。
「放開我,安東尼奧!求求你,你至少幫自己止血罷!」
激烈的情緒退潮之後,「他」才看見「他」親代手腕上被刺破的動脈還殘留著微弱的血勢。轉瞬間,關切與惱怒並存於波瀾激湧的心胸。
安東尼奧取了另一塊白布,隨便地在手上繞了幾圈,打上活結,以矯捷的左手抹拭小星星頰上發亮的淚痕,憂傷地微笑。
「現在還不能放開你,乖孩子。你得再這樣子躺幾個鐘頭,等到完全癒合為止。聽話,不要再亂動了。等你不再這麼激動,再回答我剛才的問題。」
「他」站起來:「我去弄點東西給你喝。」
當「他」走向門口,小星星猶豫的聲音傳至「他」身後。
「我可能永遠也無法告訴你答案。」
「沒關係。」安東尼奧粲然一笑,回身面對小星星:「我們可以耗到永遠——永遠之後亦然。」
小星星停頓一會兒,試著以無動於衷的口吻說:「你在我背上刺了什麼——用你的血?」
安東尼奧悠閒地說:「對,用我的血——附加酬勞是可以受傷為藉口,休假三個月,不用登台演奏。
你大概只能從鏡子裡看到我的傑作——畢竟,我從小到大的夢想之一就是當個潦倒的插畫家——噢,也許門外的朋友也會不吝賜予一些專業評論。」
「他」優雅地拉開房門,微笑迎接那個穿著黑色戰服,以大型手槍指住「他」的人。
「歡迎你的深夜造訪,寒納。」
□
就這樣,我以主動、侵略者的姿態,被黑暗之王無所不能的主控力操弄,身不由己地、被動地持槍跨入「他」的領域。
我直挺挺地站著,雙手以完美無誤的滿分姿態握著那柄韋柏. 史密斯。安東尼奧﹒米凱蘭基里邪俊的面容上戴著無懈可擊的微笑,邪惡的凱薩的微笑!
一滴水珠接觸到地板的聲響,震醒了我,把我從危險的冥思邊陲拉回來。我把槍往上舉,直指「他」的眉心。
「出來,插畫家,否則你的臉會比九流插圖更惡劣。」
「他」的微笑不見了。彷彿經過嚴肅的思索,那張面孔平添忍俊不住的頑童歡笑。
「你真的是個超專業的評論天才。」「他」不客氣地用手指著我:「而且幽默得很。但你必須原諒我無法立刻遵照你的指示,因為我得照料我的孩子。」
「我的孩子」宛如一根尖針,立刻把我的腦神經刺醒。我立刻明白。
「他」在我眼中微笑出共謀者的默契,輕輕地把門掩上。我耐心地站著,繃緊全身的細胞,開始讓思想空白,默唸庫浮凌的咒語。
那句話在心靈流過 37 次之後,門打開了。安東尼奧﹒米凱蘭基里走出來,又立刻把門在「他」身後掩上。「他」的笑容依然璀璨,不過神情很疲憊。
「他」指指樓梯:「請隨我至起居室,好嗎?」
我沒有動。
「他」輕聲說:「小星星沒事了。「他」一知覺到是你,情緒太激動。我餵「他」吃鎮定劑,「他」睡了。」
我冷冷地說:「戴著手銬可不容易睡得好。」
「他」的眼中突放異采:「你也試過嗎?」
我沒再說一個字。
對看了一會兒之後,「他」聳聳肩:「沒有。「他」剛才脾氣太壞了,所以我只給「他」鎮定劑和腳鏈——你也不希望「他」在我們談話時逃走罷?」
難以回答的問題。
「他」又示意著樓梯。這次,我沈默地走在「他」身後,走下二樓,進入走廊左翼的一間起居室:鋪著鴿灰色地毯、掛有雨貝唯一油畫的房間。
米凱蘭基里像隻安靜的金錢豹,不出聲地走到畫的前方,以食指撫弄凹凸的色塊,彷彿遊走於萬劫不復的塗炭地獄。
「雅爾培﹒雨貝,世界上最邪怪的插畫家。這是「他」唯一的畫作——
『愛的獻禮』。」
「你殺了「他」。」
「他」訝異地看著我:「你的資料有誤。「他」是自殺的。」
我耐心地說:「你讓「他」——你使「他」殺了自己。」
這次,「他」十分認真地看我很久。最後,「他」走向黑皮沙發,姿態優美地坐下來,誠摯地說:「為了我心愛的孩子,我願意與你和解,艾利斯。」
和解?
如果不是「他」以如此真摯的表情、懇切的語調說出這句荒唐幼稚的話語,我必定忍不住縱聲大笑、嗤之以鼻。
「他」堅冰般的淺灰瞳孔迸出金屬遭電擊時流經的光痕,那股異采彷彿在剎那間蔓延全身上下——比癌細胞還厲害。
「你並不信任我,而且正不斷地說服自己應該輕視我、鄙夷我。為什麼?我只是無所不用其極地坦白自己,盡量追求快樂罷了。絲毫不受侷限的快樂,勉強算是自由的本體吧?」
最後一句話摘自我的小說《啜飲鮮血染飾的酒杯》,連同「他」宛如冬陽下的晶燦凝霜的眼神,毫不保留地射向我的眼底。
這個傢伙可真危險。我走到「他」對面的沙發,悠閒地坐下來,暗忖自己翹起腿的樣子活像倫敦東區的不良少年。
「他」斜倚著椅臂,單手支頤,似乎打不定主意要扮演獵人或惡獸。安靜地看著我一會兒之後,「他」把雙腿擱到沙發上,盤膝而坐,十分地不設防。
我發覺自己可能會開始落入觀察的陷阱,為了繃緊神經,我不疾不徐地說:「和解?」
「他」笑得很開心:「對。你闖進來的目標,不就是要將托涅奧從我的魔掌中救出嗎?現在,我和你和解。托涅奧如果想走,儘管請便,我不會礙事的。」
我迅速地把這番話在心中流轉一遍,馬上感到可疑。
「你說,『如果』想走?」
「他」的笑容益發悅目,眼光帶著讚賞:「我沒有在話中刻意放圈套,你不必如此戒備。意思是說,托涅奧現在的狀況不容許「他」承認自己並不想離開這裡。「他」會說「他」想走,而我也會悄然退場,不會阻撓你這位黑色天使營救情人的壯烈使命。」
我真的被「他」引出好奇心:「如果你願意的話,告訴我真正的目的——我不相信,就到此為止。」
「他」的表情驟變,陰沈之餘還揉雜說不出的感傷:「我知道,你必然會問。當然,這只是起點,教育過程的犧牲手段。到目前為止,「他」理所當然地合法化我們的愛慾——亂倫之罪,如果套用人類學者的看法,這比任何形式的亂倫相姦更無可饒恕——荒冷、不毛的愛慾,毫無繁殖功能或生物學上的雌雄吸引力為遁詞。只是,「他」之所以不介意,是因為「他」找到更可以譴責的『變態行為』,心理學家稱之為虐待與受虐症候群的行為。
我放「他」走,只因為我要「他」感受,沒有我給予「他」的支配愛慾,生命是多麼空乏無聊。我要「他」覺悟,真正剝開所有以嫌惡、尊嚴、罪惡為名的藉口,認識「他」自己終極的慾與渴,自願地回到我身邊——而且我知道,「他」一定會的。你們之間的『愛情』不足以為憑藉。」
多惡毒的傢伙!「他」期待激怒我?不,「他」沒有這麼愚昧,以為可以如此簡單地煽動一個訓練有素的殺手。我痛苦地知覺到,安東尼奧.米凱蘭基里是個全然的虐待狂。「他」不放過任何使我感受到被火燙利刃刺入體內的機會。
我冰冷地點點頭,站起來,把手槍收進腰間的槍帶裡。在離開起居室之前,我又深深注視著油畫裡的受難人體——無數血紅的肌肉纖維被扯向四面八方,有些化為縛住殘軀的繩索——那張在慘不忍睹之餘依然美得懾魂的面孔,令我怵然一驚,失聲地脫口說出:「真是愛的獻禮!」
「他」的聲音添上少許傷懷:「「他」是個難得的鬼才,實在過早仳離人世。」
「才不只如此!」我勝利地說,「你難道看不出來?「他」洞悉你真正的秘辛,把它緘封在畫作,之後便硬生生地殺死自己——「他」對你的愛情,是永恆的忠實與沈默。」
「我真正的秘辛?」
「他」首次失去自信,疑問與少許的猶疑一起湧露出來。
在背對「他」,跨出房門之前,我不失哀憐地說出最後的觀察結論。
「仔細看看畫中那張歷盡折磨、火焚與鞭笞的受刑面容罷。「他」究竟是誰?對雨貝而言,「他」發現你封鎖在無意識裡、永難洩漏的祕密之愛,那是你唯一無法也不能如此對待的對象,那是你的脆弱所在。」
說完最後一個字,我頭也不回地奔上樓梯,飛快地遠離怵目驚心的領悟時刻。當我親吻沈睡的小星星,同時聽見不遠處、清澈至極的音流汨汨湧出——〈月光曲〉,灑遍月光普照的米訶諾島,也將安東尼奧.米凱蘭基里的身心封禁於傷感難言的夜色。
【註】
1. 文中的小星星(Star)是托涅奧﹒米凱蘭基里(Tonio Michelangilli)的小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