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叛徒們的碑碣】(Monuments to the Rebels)
《囚歌》(Song of Imprisonment){之1}
◎ 洪凌
鏘地一聲,音符自演奏者剛健的十指散逸,急驟如冰的旋律漶流成莫能擋禦的奪魄災難。蕭邦,作品第 21 號,詼諧曲,魔性的狂喜,斷金裂玉。寒酷的激情自那雙手掌熊熊綻放。泛光的手指襲掃黑白鍵,宛若君臨鍾愛屬地的君王。轉瞬間,斬伐轉化為柔撫。音樂就像地雷一樣,頃刻爆發、燎原,火光與煙花此起彼落,深入慘遭攻略、屈膝繳械的無助心胸。
痛極!疼痛彷彿活蹦四竄的毒蟻鑽噬體膚,胃壁內沸揚著猩紅岩漿,焦燙蒸氣在體腔、血管、神經、骸骨裏狂奔飆射。托涅奧禁不住哆嗦的雙手,敏捷地揪緊胸口,唯恐難言的震顫將心臟彈出體外--就像乍放的破土蓮花,疾迅地衝出薄弱的胸膛。
音樂無邪地飄流在艾柏特王子廳的光潔空間。微冷的倫敦夜間空氣,在室外刷掃著濕潤的街道。演奏會場活像脫離重力羈絆的異度空間(Cyber Space),所有的邊角,原本牢靠地凝立在地面上的柱子,似乎都浮游起來,滑動在透明的音海。
失神的聽眾像一群柔順的海豚,陶醉地浸浴在冰澈心肺的液流。除了托涅奧,沒有人察覺,演奏者在傾全力駕馭像發亮黑寶石的史坦因鋼琴之餘,精銳如鷹隼的眼神不時出現倏忽即逝、鮮亮如曇花的清冽光采。
「他」捂住鼓鳴心音,另一手飛快扯開頸間的黑領結,盡可能輕悄地從貴賓席座位溜開,奔向有如千里之外的盥洗室。
一把撞開滑潤的鋁鋼門,「他」顛躓地掙扎到洗手檯前,頭顱從頸上摔下來似地,棲息在天鵝狀的銀質水龍頭前。一顆顆珍珠狀的汗水連同乾嘔的胃液,一併傾倒在牡蠣灰的水槽。僵硬的手指攀住水柱,猛力扭開。然而,即使嘩然冷流響遍周遭,也淹滅不掉遠處妖魅的觸鍵聲。
當舞台上的鋼琴家好整以暇,讓拉赫曼尼諾夫的第四號鋼琴協奏曲、自修長十指奔赴至失魂聽眾的耳道間,綻放在那張石膏像面容的謎樣微笑是如此地開心而純真,不禁令人揣想著:獵豹者竭盡所能,終於捕獲永世惦念的珍罕異獸的那一刻。那抹割裂高傲面具的歡笑,使鋼琴家看上去就像個酩酊的幼童。
最後一群凝結在高崖絕峰上的音符,定格在「他」虛弱乏力的體內。當喝采與安可聲的狂潮像嘉年華會的遊行花車,蜂擁地填塞整個似乎被惡魔洗劫一空的會場,鋼琴家不管謝幕的慣例,以異常的敏捷閃進後臺,疾掠向盥洗室的暗道。
幾分鐘後,演奏家將靈活十指伸向潰倒在磁磚地板上的發燙軀體,昏迷者有一度低低地呻吟起來,但又馬上因為技術出神入化的冰涼手指的撫慰,深深地陷入夢的網羅。
「噢,安東尼奧……」
托涅奧竭力抗拒那雙柔情又強力的臂彎。但是,故事已經開展,無可挽救。
註:「他」是本文對陽性少爺(dandy butch)的人稱用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