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叛徒們的碑碣】(Monuments to the Rebels)
《囚歌》(Song of Imprisonment){之4}
◎ 洪凌
中毒的夏天,是那年八月的標懺。
浩浩蕩蕩,從亞得里亞海燒至阿爾卑斯山巔的燥燙氣團,是一場比夢魘更生動的屠殺。羅馬城的街衢空荒,就像廢掉的龐貝殘影,充滿潑辣陽光與奄奄一息、連唾沫星子都流不出來的野狗。
我嗅得出整個南歐傾國傾城的倦怠病況。那是連默示錄中驚心動魄的大地劈裂、星辰墜落、天染血濤的風景也瞠乎其後的恐怖。你明白?噢,洞觀奧祕的一流詩人,您真是個搔到癢處的冠軍聽眾。
就是那陣腥味四溢的悶風,騷動出悠長的枯腐過程。豔金的向日葵皺萎如乾屍,瓣葉一觸即碎化飄散,該是豐馥多汁的馨潤果實,一顆顆地僵槁在枝葉間,活像石化的胎兒。那個月的死亡率,足可抵消未來五年的出生人口。
在這齣緩慢得心裂膽綻、毫無戲劇性天災可供鬱燥人心咒罵的怪畸劇碼,唯一令我關切的,只有我的主人和毫無血緣關係的小主人--你猜對了,合該將全義大利、甚至歐洲都踩於足下的黑闇君王,其實就是那位顯影於演奏會海報儀態典雅、容貌高貴孤傲的不世鋼琴天才。在那時候,「他」唯一惦記的,甚至不是攸關地底王國或興盛或覆滅的局勢,而是所創造的事物當中、最珍貴美麗的嬌稚王子,托涅奧。我也是。
在熱烈鍾愛托涅奧的這一層面,安東尼奧的表現到達令人難以置信的地步。唯一能夠拴住「他」孤寡無感根性,使「他」平靜到近乎安詳的女子就是歷歷安﹒米勒帝,在眾多的性伴侶與情人當中,唯一令「他」油然興起溫馴心情的例外。只可惜,這個例外在製造另一項例外之後,只有當事人才知道為何這對情人就此仳離,剛出生的托涅奧是在米凱蘭基里的別館長大。
不過,安東尼奧對唯一孩子的寵溺,不全然基於小星星是絕無僅有的紀念品——您所看過的檔案中約莫也記載,由於母上的緣故,安東尼奧對於「找個人來生個小孩」這回事,簡直深惡痛絕——看得出來,「他」被這個脫胎於自己、並非無名無性子宮所生殖的孩子給迷住了。
當然,在事件發生前,沒有誰揣想到如此窮凶極惡的境地。然而,畢竟小星星閣下是如此可愛,「他」俊秀無倫的形貌,更令未察覺出內在危險火光的人們情不自禁地獻身撲擁,活像飛蛾撲火,無法正視可能的慘酷下場。
只是,有時候,難以逆料的強勢毒蛾,挾其志在必得之勢,竟足以毫髮無損地將它垂涎的纖弱光燄,連皮帶骨吞得一乾二淨,像場迅雷不及掩耳的熱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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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種獨門熱病,也只有你這個小魔王才會蒙受青睞。」
「他」佯裝戲謔的揶揄連同難以掩飾憂慮的表情,形成對比的突兀景致。床上那雙靈秀的眼光悠閒地看過安東尼奧,雪白的大理石几、擱在几上的冷凍香檳酒瓶發疹似地冒著顆顆渾圓水珠,再移向視線右方:光淨的巨幅落地窗,窗外的陽台欄杆下便是可望不可及的鮮藍色海洋。
無奈地將那對靈俐鮮活的晶黑眼眸抽回,托涅奧﹒米凱蘭基里以挑剔又嬌稚的神情扮鬼臉,語氣柔聲嬉鬧。
「哎,我最親愛的父親大人,既然熱病這般抬愛,我們就行行好,停止驅逐它的各式狠招罷——反正每年都難免被它騷擾。和夏天同步調嘛!」
安東尼奧在床沿坐下,仔細端詳「他」 16 歲的孩子。幾乎是唇齒相觸的距離,「他」定睛注視每一根毛髮、每一筆線條——脫胎於「他」,酷似「他」又如此自我成立的美麗孩子。
「嘿,你也中暑了嗎?」
「他」怔了一下,小星星用自由的右手——左手已經夜以繼日地被禁錮在一罐罐生理食鹽水與葡萄糖液的點滴注射過程——拍拍「他」的鋼琴家爹地雖然蒼白、但毫無虛弱暗示的面頰。
安東尼奧用兩手捧起小星星的臉,輕撫那雙斜斜翹起的漆黑眉毛,同樣微往上斜的眼睛,更加強調邪俏的魅力。
「他」將自己冰涼的額頭貼緊懷中孩子因發燒而染著嫣紅的肌膚,若有所思地喃喃自語:「要是你的熱病再不治癒,我可能就要遭天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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崩地一聲,脆利的音符像破囚出籠的鳥群,撲向她俯臥的背影。
深濃欲滴的無星闇夜。寂靜的室內連燈光也匿跡,只有寒光爍爍的音流,宛如深海的波澤,泗泅於無涯的空間。
及肩的濃黑長髮讓她俯臥的頭顱、頸項、以及光潔的弓形肩胛,全部隱形在黑暗的護翼。半截凝白的背脊佈滿青紫的瘀痕,與幾道絲線般細長,但殷紅怵目的刀割傷痕,使「他」看來像一艘經夜浪襲、船體破敗、桅杆傾折的纖小帆船,擎著美麗但受傷的雪白風帆,劫後餘生地在水面上飄沈。
音樂像頑固的魂魄,戀棧地穿梭於冰涼的大理石砌地板、雪色的茶几、輕軟鏤空、讓海風鑽入的月白紗簾,白紙般潔淨無暇的被單,和毫無體溫可言的冰樣身軀。音符像鮮脆的果實,自枝枒墜至半空中,彷彿永遠落不到泥土地面,只能棲身於霧氣與冰雹的宰制。
像兩枝被桎梏在細長花瓶的鬱金香,兩隻手臂挺峭地延展向前,手腕處銜接鋼灰色的手銬,鎖鏈的另一端穿過床柱,栓鎖起來。
突然間,所有的旋律都自動滅跡,鏗鏘的大鍵琴音和已逝數百年的巴哈一齊返歸墓窟。有人貓樣地閃身進入。僵冷的受囚身體感應到緘默之為前奏的行動,電擊似地無聲顫悚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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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歸納成最簡化的結論,您可以說,小星星是如此令眾生顛倒,連「他」的血緣之父也無法抑止襲奪的欲求。」
結論?結論——
寒納聽見自己的聲音,像自動機槍掃射時的彈藥爆破音色。遠方似乎雷電交加——或者,早已混淆了數不清的記憶片段?所有的影像都白茫茫地失去焦距,一整幅碩大電視牆正在她腦中迴轉搖擺。不管從哪種角度,都避不開一汪自地心深處噴竄的火紅岩漿——呀,倒轉的地球,太陽被黑子蝕光、毀滅。
「告訴我,當時「他」是從哪裡跑出來——」
吉奧多臉上的每一根紋路都因激動而抖慄難止。
「難道,您以為——」
寒納知覺到,自己扮出令人難以懷疑的鎮靜、睿智模樣——為了唬住吉奧多。這就是擬態,恐怖份子為職業的現任詩人暗禱,希望自己在這種情況撐得夠狠。
「當個好嚮導,我要去那座島嶼。現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