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叛徒們的碑碣】之《囚歌》03

【叛徒們的碑碣】(Monuments to the Rebels)

《囚歌》(Song of Imprisonment){之3}

◎ 洪凌

「吉奧多!」

他堅實的背部和我近乎斥罵的叫聲,像兩塊擰絞在一起的濕布,隨著滴落的水珠扭成一團。我費力鬆開拳頭,再一下子,指甲就會卡在肌膚內了。

放緩語氣,拋開憂慮。寒納,拿出你的專業本事!

「你只知道小星星七十一小時前預定的行程,原訂好的蒙地卡羅賽車,是罷?」

像摔卻一塊磐岩,他慢慢地頷首,保持背對我的姿態--自從不知幾世紀前的一剎那,他說溜嘴,將他認定和百慕達金三角之謎同屬世界秘辛的隱慮,用「莫非」兩字加上因意識到大事不妙硬將下文塞回嘴裡、嚥入秘密貯藏室的驚喘聲為陪襯,不知多久,我們僵持得像古羅馬競技場裡的犯人與猛獸。我差點連中世紀拷問魔女的審訊法都拿出來演練,所得到的只是那躲進陰處、啞掉的背影。

很好,現在總算得到了一丁點活體反應。

冷淡、疏離,選擇對方最不設防的死角挖入。關心則亂,你有許多最生動的教訓。

我擲下最令他措手不及的手榴彈,語氣輕佻地說:「好了,老兄,咱們去喝一杯就各自解散歸巢吧!」

他失色的臉突然面向我,填滿憤慨與震驚:「你……寒納,這不是鬧著玩的--就這樣消失了!小星星閣下一定發生了什麼意外!這種情況下,我沒有喝酒睡覺的心情!」

啊哈,破綻自露。我不讓他有從容沈思的機會,飛快地在亟欲爆破的導火線上潑油:「那麼,你就有玩猜謎遊戲的心情囉?」

他煞白的表情空成一塊沒有文字的版面紙:「我……我沒有……」

沒有體諒他的餘暇,緊追不捨但保持高度的超然、陰森的柔和暗算:「這些說不出口的事,比起小星星的安全,究竟何者為重?」

「這--」

最陰損也最孤注一擲的暗箭射出。我竭力保持語氣平滑順暢,縱使內臟不知碎裂過幾回。

「你服侍小星星很久,吉奧多。我知道,除了已逝的諾斯楚大姊,只有你稱得上是她的親人……」

看似欲語還休的幾秒,是我詢問眾生、嘗試榨出答案的生涯裡,最難以忍受的時刻。

他的嘴唇不自主地抽跳著。我緊咬住下唇,毫不放鬆地定定注視著他。此刻,多餘的憐恤與我全然絕緣。

「好--」一陣牙齒擦撞聲:「我說。」

毫不動容,我平淡地忍住血管爆沸的痛感:「和他的……家族有關,是嗎?」

吉奧多首次迎向我窮極整夜、緊咬不放的目光。在他的眼裡,極度疲憊的光點閃爍不止。他從西裝外套內側的口袋掏出一張照片遞給我,聲音近乎破碎:「你看著,我會告訴你,一切。」

我接住那張泛黃的照片。背景是羅馬城郊,地下室般的古舊氣味讓我恍惚聯想起義大利寫實電影,那些畫面散逸出的氤氳就是如此。

至少比現在幼小七歲的小星星,透過阻閡的時光對我憂悒淺笑,令魔鬼與神祇都忍不住傾倒狂愛的眉角眼梢,盡是絕望過後的平靜。我失神好一會兒,當視線好不容易移向另外一人,吉奧多裂弦似的嗓音從背後扎入耳中。

「那是唯一僅存的照片。那時他十七歲,我幫他們照的。他的老毛病剛發作,很憔悴,而且--天呀,我隔了一個月才知道,當時他就給安東尼奧給——」

他的敘述和照片上神采奕奕、恍若魔神佯裝成的君王,啣著一絲志得意滿的微笑,強勢地環抱小星星雙肩的樣貌,如同怒濤裂岩,以悍不可當的氣勢擊入我的全身。

竟然是此人!外在身份是一流鋼琴演奏家,實則掌馭以西西里島為中樞、延伸至世界各大犯罪網絡的地下君王。代號是「娥摩拉(Gomorrah)。而她的彈奏風靡皇室、名流,樂迷爭相聆聽他的德布西、拉赫曼尼諾夫、巴哈、蕭邦。那雙騷動了世界的手掌,持有者之名是安東尼奧﹒米凱蘭基里。

我的小星星,吉奧多說著;我抓著照片像攀著浮木,聽著。

他說,我的小星星閣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