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叛徒們的碑碣】(Monuments to the Rebels)
《囚歌》(Song of Imprisonment){之2}
◎ 洪凌
浸在細韌若鋼絲的小提琴音符裏,「他」仰躺在床上。黑色絨布浴袍輕柔披覆著軀體,呈現光潔如刀的線條。
微一側身,「他」敏捷地鉤住床頭几上那杯凍得連杯緣都結層霜白霧粒的水晶酒杯——純粹的俄國伏特加。她那雙冰清冷澈的黑色水晶瞳孔,失卻焦點,一逕望穿酒杯,射往漆黯的窗外天色。
杯底薄如利紙,自酒液輻射出的寒意忙不迭地鑽進火燙的肌膚,刨入血流洶囂激盪的心臟,順脈蔓延、擴張,以致於每一毛孔都被那優美的雪刃裁織出兵不見血的征服烙印——驀然地,一陣隱形疹粒流遍通體上下,「他」被自己心靈孕生出的電流震個措手不及。
床上的人兒試圖不動聲色地微微一笑,唇形無比涼冷地綻出鋒利的弧度——胸口跳過一陣酸麻的顫悚。她飛快地飲完那杯透明的冰製火焰。
音符豔厲地躍動。精靈執著彩虹弓箭痛快齊射,目標是「他」裸裎的潔白俊美身軀。巧黠的光線箭矢掏空防衛機制。孤自,受傷,酗酒但未醉,害怕自己真的簌簌發抖難以休止,就像那些時刻——
回憶一但佔領腦子就難以擊退。回憶是一群險譜獰烈飆舞如同濕婆天的食人族,它們三頭六臂款擺如劍,一揮手更是一場永不註銷、堅定執拗的肢解大典。你沈淪在無數場祭儀輪番上陣的椎刺痛濤,只能承受,不被容許暈厥,直到痛楚席捲所有殘剩的蔽體布屑,再也無法讓自己闔上眼睛佯裝淡漠,終於崩潰叫喊,甚至討饒出聲——
托涅奧全身重重地抖動一下,緩慢地坐起來。
走向落地鏡,隔著微醉的眼翳望入鏡中人那張即使處於不堪境地,仍然銳麗得足以在觀望者眼中刷出細深血痕的面孔——堪稱摻毒的純醪。
曾經有人以高妙的指法,從容深情地描畫著這張臉,並以自己冷清的額頭覆印在她燒燙難退,但蒼白如雪的面頰。是誰,是誰?腦中刁毒的聲音嘩響著。「他」撇過頭,一拳擊在平滑的水銀鏡面。霎然間,蛛絲般的皺紋湧上那張淒絕致命的容顏。
「他」面無表情,血液涔涔滴落,在雪色地氈上漬出一朵朵闇紅色的寒帶山茶花。接著,「他」彷彿一寸寸脫力般,一絲絲地往下墜沈,終於像隻罹病的幼貓,頹坐在地上,背脊緊貼靠鏡子,頭顱倔強地往上仰,完好的右手擱在鎖住腳踝的那圈熠熠生輝的光燦銀鍊。鍊子上鑲著色澤紫灰的寶石,宛若陰霾的詭誕天光,乍醒還眠得惹人心悸。
小提琴在卡住高拔險峻、斷弦般的峰間處戛然停息。正對著水仙花狀鏡面的門微啾了一下,一抹高挑挺拔的身影鋪洩在鏡面。「他」緊閉自己的眼簾,胸中禁閉著無數無聲的尖叫,沾血的左手無意識地搭在臉上,惶切地渴求遁逃,卻抹出一方鮮紅色的濕膩圖文。
進來的人似乎一下子被釘在門旁的甘涅梅德雕像身側,動也不動,連呼吸都被封死。
那雙在臉上挑出君王架勢的濃黑長眉蠶虯在一起,深邃如嚴洞的眼窩鑲著兩顆質地凌厲的淡灰色瞳孔,凍傷的冰岩恰如是然。削直如刀的鼻樑下,展現出硬是將酷戾與激情交合於柔雅微笑的嘴唇,磁白色的牙齒活脫脫是擅噬的猛獸化身。
惡徒與瀟灑紳士合體的來人伸出一雙修長有力的手掌,悄然從凝封狀態步入屋內,用尾指無聲地帶上房門。
音樂從留白似的短暫寂靜裏沁出,蕭邦的馬祖卡,以碎玉般的音色鎮冷周遭。「他」自然地滑向負傷的小星星身旁,執起那隻難遏抖慄的手掌,雙唇吮住欲止還休的血勢。
不顧懷中軀體虛弱的掙扎,「他」溫柔地以雙手箍牢摯愛久離的容顏、身軀,在膠合的擁抱中盡享受那身軀裏每一根無瑕骨頭的輾轉呻吟,那是安東尼奧﹒米開蘭基里世上唯一的惦念,「他」的孩子。
「病發了,我心愛的孩子。」
「他」任憑那蓬在體內竄燒七年之久的陰鬱火流淌遍全身,牢牢地將小星星冰冷的手足和發燙的身體框在自己的懷抱。
「這回,你必須待在這裡,我不會再犯第二次錯。」
小星星勉力忍住那股體腔空晃但仍然痛心欲嘔的衰竭感,病勢似乎已經灌入每根末端神經。
「他」艱難地齜牙一笑,胸口幾欲崩裂,甜甜的痛意蜂湧擴散。左手彷彿被麻住般,難以動彈:「放了我罷,安東尼奧。」
安東尼奧﹒米開蘭基里伸出舌尖,戀戀地舐去最後滯留在唇角的血,燦爛的笑容令「他」唯一的孩子全身虛脫。
「放了你?那可不成,你已經開溜了七年——」
「他」親暱地把玩著墜於額前的髮絲,骨節突出的手腕,以及被腳鍊繫住更顯精美的足踝。
「想想看,這段時間的煎熬——體諒我難以根治的潔癖罷——揣摩一下,一個情慾旺盛的人長達七年的自瀆滋味。如果你可以設想我的處境,你會明白我是多麼想立刻、立刻剝光你,為我焦渴的漫長時光還債!」
「但是,除了慾望你,我也愛你。所以我會按下慾求,直到你的病情好轉,我的孩子。」
每一字句,「他」的灰瞳都攫捉著眼前那雙混雜驚駭、悲哀、乏力又魅惑至極的黑亮眼睛,像雙無形的鐵釘,專注地鑽入痙攣的四肢,將之釘死於隱形的十字架。
註:「他」是本文對陽性少爺(dandy butch)的人稱用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