性.死亡.愉虐戀

大容易 (原載於作者部落格「無標題」)

我常想,「生機蓬勃」這四個字實在妙,彷彿就是因為這四個字裡頭隱含的冬去春來復甦能量,讓人類相信自己可以透過做愛/生殖來抵抗理論上應該是永恆無敵的死亡大軍,因男女交媾在生物性的定義下,始終是和製造生命緊密相連,無論是否事先打定主意避孕,只貪圖短暫快餐式來一發慰藉,但那種身體底層的渴望還是避不掉。

除了以抵抗為隱喻的顛覆解放,有意思的是,性本身其實有許多意象是彷彿雙生子般和死亡互相折疊對應,例如做愛得赤身裸體,或至少在精神上得盡可能除去束縛鈕扣,如此肉體與精神上的「衣不蔽體」,同時也代表兩人會因此暫時脫離安逸溫暖的外來物質保護,處於某種無助狀態,或隱或顯被無法預測的死亡焦慮威脅著。

關於這點,愉虐繩縛藝術也許是類似的最大化具體延伸:因為繩索緊縛動彈不得,遂只能被主人/執鞭者以如死亡般無可抵擋的絕對權力挑逗,手起鞭落血汗擊飛,表面上看似被殘忍拘束惡意凌虐的肉體,卻因為透過實驗性快感的製造,產生確切的安定感,從而能開發領略性愛險路所通往的極境。

講到性愉虐的「鬼門關」式感官經驗,另有一科學性解釋,阿城《常識與通識》裡曾提起,人類古哺乳類腦的邊緣系統當中,「痛苦中樞」與「快感中樞」恰好彼此為鄰,如果兩者之一的神經細胞產生放電現象,就會進一步擴散影響對方,以阿城素直的話來形容就是「城門失火,殃及池魚」,於是就會產生施虐/受虐的快感循環關係。

或者我們不要這麼急著升級至終極加強版,回頭將情境設定在一般普通性愛行為中所能達到的「欲仙欲死」狀態,某些女性在生理高潮後,的確會因身體機制運作過度,暫時陷入精神「假死」狀態,就像西方人將性高潮稱為「Little Death」,不光是意象模擬間隔描述上抽象的死,而是「真死」了。

至於男性,雖然因身體反應機制的相對遲鈍粗糙,然而下腹千軍萬馬子弟兵一湧而出的瞬間,喉頭抖動的壓抑雜音,不由自主收放循環的會陰屁眼,以及反饋承受全身感官電流的腦袋留白升天極樂閃現,諸如此類晃如被重擊頭部的臨界快感反應,在在都騙不了人。

然而,性與死亡的慾望交纏螺旋,貌似提供了感官冒險者另一處可挑戰的天池聖山,但此中細節之犬牙交錯複雜程度,就連虛構的文學創作都不見得能妥善包容進去。

例如渡邊淳一《失樂園》裡頭那種做愛做到死的無底性愉悅,可能非但無法表現出性愛催逼至極境的理想展現,反而還變成一種透明無垢的戲謔,因男女主角久木與凜子之間的關係,其實更像是自溺於封閉世界的古典虛構神話,終究少了人性中那種負隅頑抗的不和諧美感。性的極致是趨近死亡但又不能完全等同於死亡,一旦因為無法永恆擁有就去死,那樣就失去「抵抗」的意義,就像我們為追求刺激會去高空彈跳,卻不真的跳樓一樣意思。

性與死亡的美好延伸想像,最終還是要醞釀於己身自由意志所能控制的環境中,或至少得將控制權交付到自己能信任的人手上。性是如此,某種程度上死亡,或說以死亡為賭注的「生」也是如此。

這就是為什麼,即使看似猛烈暴衝道德越界,SMer們狂氣駕著BDSM牌肌肉跑車往地獄疾馳而去的愉虐文化,其實相當程度還是得仰賴知情同意這樣溫柔的前提去引導。只有雙方都同意的暴力才可能被允許。這點從當代愉虐文化對愉虐界的佛祖薩德侯爵之愛恨情仇就可看出,兩者是無法直接畫上等號的(根據卡維波教授的說法,愉虐戀和更廣泛心理人格定義下的虐待狂,「前者是純粹的性現象,後者則存在於社會或個人生活中」),否則魯莽地為達極限不惜「以死相逼」,到最後只會導致純然直球對決的違和恐怖,而一點也無法殘留痛並快樂著的齒頰餘香了。

深諳性與權力關係的傅柯某次被問及,關於SM愉虐文化中的施虐者/受虐者設定,是否會因過度規格化的結果,而限制了製造盡可能無邊際快感的可能性,當時傅柯便說了如下頗具撥雲見日意味的提示:「身份只是一種游戲而已。如果它是建立和創造新型友誼的關係(包括社會關係)的一種必經手續,那麼它確實有意義,但是如果人們認為他們必須“發掘”自己的“身份”,並圍繞著身份營造起一係列規矩與准則,如果他們問“我這樣做符合自己的身份嗎”之類的問題時,那麼他們就倒退到異性戀男子主義的老套上去了。身份必須是一種我們作為獨一無二的自我的身份,但我們對于自身的關係並不是一個身份問題,而是具有多樣化的關係,這種關係既是創造,又是革新,千人一面是非常令人乏味的。如果人們通過身份去創造快感,那麼我們就不能排除這種身份,但是我們不能把身份當做一種適用於任何人的倫理規則。」。

形式會影響內容,但內容可不一定拘泥於形式。文學創作如此,作為文學創作素材來源的性、死亡以及從這兩者擷取精華涓滴成湖的愉虐戀,大抵也符合這樣的潛台詞。

在〈性.死亡.愉虐戀〉中有 5 則留言

  1. 婦人去找紫微算命大師:『大師、大師…你快幫我看看!』
    『我未婚夫的夫妻宮獨有孤星,好像不太好耶…』
    『會不為….剋死妻子呀?!….我是說,真的死掉那種歐!!!』
    大師不語。看了命盤許久….
    回說:『那…如果是…爽死呢?!』『能接受嗎?』
    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風流呀~呵呵

  2. 讓我想到感官世界對於愛跟死亡的暴力美學也有偏激的作法,最後一幕究竟是愛「人」還單純只是個戀「物」癖?
    著實令我什咋舌。

    1. 也許都是?我倒是體驗過愛一個人到了一個極致,也喜歡上對方身上每一個皺摺的感覺。那時我知道我不是戀物,只是愛著這個人的一切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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