受虐慾的愛情羅曼史

◎淫妲三代(黃詠梅)
  
  

「若不是為了讓一位小女人留下印象,(男)人又為什麼要精通科學與藝術呢?」
  「男人慾求、女人被慾求,這正是女人在愛的世界裡絕對的優勢。」
  ──《披覆毛皮的維納斯》摘句

  
  
  到要開始思考我該說說些什麼來講述、說明這本書的時候,冒上腦海的第一句話便是:愛的感覺難免帶著一點痛楚,好像追求理想的過程,也要多少帶著一點痛苦。這本書關於陷入情網的男子如何追求一個他心目中的女神、熱切而且不厭其煩地請求她作他情慾與生命的主宰──為了愛情的緣故──讓對愛的「臣服」如同對生命的臣服一樣真切,這樣一本關於愛情與受虐慾求的、色彩繽紛的故事書,彷彿在說:在這個溫柔匱缺的冷酷世道裡,每一個求愛之人都是他自己的理想主義者──這也就是法國後現代主義哲人德勒茲(Gilles Louis René Deleuze,1925年1月18日-1995年11月4日),在分析「施虐受虐症/Sadomasochism」也就是俗稱「SM」的專著《Masochism/受虐主義》書中,藉著你現正準備捧讀的這本《披覆毛皮的維納斯/Venus in Fur》所想要告訴我們的話。
  
  《披覆毛皮的維納斯》是這樣一本經典:它是SM當中那個「M(asochism)」字的字根──奧地利歷史學家馬索克(Leopold Ritter von Sacher-Masoch,1836年1月27日-1895年3月9日)關於受虐慾望的、可能也就是帶著一點自剖性質的代表性著作。在一般的意義上,它不單表達了我們稱之為「受虐主義者/Masochist」(精神醫學可能稱之為受虐症或受虐狂)的一種特殊的情慾狂想,在描述浪漫愛情的羅曼史文學而言,也有著非常另類的意義與獨特的表達方式。在故事中他以一男性求愛者的角度,敘述故事的主角與他的維納斯女神汪妲相遇、進而熱烈追求,以繁複的話語、富麗的情書、廣博的知識掌故與歷史用典,不是說服她像別的情人一樣溫柔地愛他、也並不是要求她如一個被愛征服的小女人一般地仰慕或崇拜他,而是說服她像冷冽而嚴酷的女暴君,盡情鞭笞、踐踏、奴役他。故事中的女主角汪妲,一如所有受追求的女人一般猶豫不決、疑疑惑惑,乃至終於接受了男主角的勸服,成為男主角所日思夜望的那樣一名暴虐的情人、致使我們的男主角受盡折磨與苦難之時,故事卻還走不到這個旅程的終點,不若其他文學史上追尋理想激昂澎湃的英雄故事,這個「受虐狂」主角的旅途以一種對理想本身毀壞性的幻滅收場:弔詭地,原本信奉受虐慾浪漫主義的男人,在經歷情人/女神毫不留情地遺棄、並轉而臣服於一肉身與慾力一樣健壯、粗魯卻奔放、原始而直覺的對象之後,承受那看著那女神自願「降格」為女人,同時移情別戀的雙重背叛,遂反而那被糟蹋一地的、求愛不得的渴慕心意,一夕全數敗壞成了一個愛的犬儒者,彷彿重新對現實激烈地投降,義無反顧走向那服從「做一個男人」之律令的甬道,帶著愛情被摔碎一地的憤恨,全心學習「帶鞭子去女人那裡」的、愛情中的權力規則,而,終於,怎麼說呢,「(從受虐慾中)痊癒了」。
  
  如此,愛情是可痊癒的病,如同受虐慾也是。──可能是因為電影鵝毛筆的關係、可能是因為眾多SM社會新聞夾帶許多專家意見的關係,許多人都知道「S/M」這個字眼的全稱「Sadomasochism」與知名的性虐待鉅著《索多瑪一百二十天》的作者薩德侯爵(Marquis de Sade,1740年6月2日-1814年12月2日)有關,他是十八世紀遭受禁錮的法國貴族、一系列大膽而駭人的色情哲學書系的作者,同時是「施虐狂(Sadist)」這個字的字根;但馬索克的這本《披覆毛皮的維納斯》相對而言似乎就較為少人知曉,也因此對一般社會大眾而言,「受虐狂」與「施虐狂」相較之下,仍帶著更神秘些的色彩──其中一個原因也許是,我們已經習慣了認定所謂人性的偏好是自利與掌權,便容易覺得「虐待狂」儘管看起來好變態,好歹也是種比較可理解的變態,那麼「受虐狂」到底是怎樣一種奇怪的變態,就顯得有些難以想像、甚至羞於啟齒問。在這種情況下,《披覆毛皮的維納斯》可能就是一則色彩豐潤的告白與示現,德勒茲用一個有趣的開場作為分析的起點,那便是:我們的現代醫學史上,也許再也沒有一種疾病是如同「薩德與馬索克病」/虐待被虐症(sadomasochism)一般,是以「史上最偉大/病得最重的該病病人」來命名的,甚且更特殊的是,這兩名「最偉大的病人」同時也是最為雄辯滔滔的臨床醫學家,他們就是最了解這個疾病的因由與一切細節的人。

  把他們稱作「病人」在此顯然應該要有些反諷的意含,因為他們同時還可能(事實上也就是)偉大的作家與哲學家;作為「對自己疾病了解最透徹的臨床醫生」,他們的作品中那些滔滔演辯在許多意義上都不只是單純內在情慾的自剖,還包含了透過描畫內心情慾風景而透露的現實感與人生觀,是因為如此,我們不能將薩德或馬索克的作品當成真正的色情或情色文學來閱讀,尤以我們手上的這本維納斯而言,它其實是一個受虐慾的浪漫主義者所精心調製、綿延不絕的情書體。與薩德明顯不同,薩德的作品當中儘管殘虐情節充斥而使他的名諱也覆上了一層禁忌而神秘的色彩,但純以作品而論,薩德的語言卻其實總是在絕對理性、冷血、單調而無底限、無比冗長的淫虐過程當中,解消了所有滑膩的、感官上觸動人的任何肉體元素,使人讀來沈重、疲倦、不耐;與之相較,馬索克話語則相對精緻、如《披覆毛皮的維納斯》這樣的書名所透露的意象質感:故事中的窗外總是白雪紛飛,毛皮內的維納斯總是裸體、總是易於受寒、打著噴嚏而將那美麗的獸皮在自己雪白的身上裹得更緊,她總是冷凝地背向主角對鏡顧盼生姿,這位毛皮內的女神且絕少將眼光望向故事中為愛所困的男主角,受虐慾的浪漫不在乎愛與慾的滿足,而在那往覆窺看、表白與推拒的距離之間,在那不斷延後彷彿永遠也不會到來的性的懸置的過程中,吞嚥一種永不能解消的渴、無盡地重溫那渴的熱度,讓無法饜足的慾念在無限度的延宕之中被無限度地放大,乃至每一個肉身與情感的細節都在愛的官能裡反覆震顫。

  其實若是將本書當成一個了解受虐慾這種特殊情慾狀態的文本,反而會意外發現許多在所謂「受虐慾」情態之外的東西,在《受虐主義/Masochism》一書中,德勒茲就帶著一點讚頌意圖地,將受虐慾本身分析為就是一種理想主義,這不單單只從馬索克的諸多「真正的」愛國或英雄主義作品中得來的印象──在他所有其他的英雄史詩與愛國者故事當中,都有一個獻祭般在追尋理想的過程中受磨難的主人翁;而與薩德的另一個不同點則也在此:如果薩德在文學史中總或多或少地佔據著一個「惡名昭彰」的地位,那麼馬索克的文學則相對而言就顯得更易屬於莊嚴雅緻、更受尊崇的「精緻文學」的類屬,這不單單因為馬索克本人確實就是一個備受尊重的歷史學家的緣故,也還關於他的寫作所使用的語言、那些精心佈置的意象,華麗的宮殿、柔軟的布幔、窗影與燭光,這些充滿感官細節的明暗對比、色彩紛陳的柔潤世界──肉慾畢竟還是感性的。馬索克筆下所描述「受虐慾疾患」的主人翁因此從來都不會是真正的色情狂,也從來不曾成為像薩德筆下那些無愛無感甚且連情慾也無,幾至喪心病狂的罪犯們,受虐慾的男主角只會是柔韌、絮絮叨叨的為情所困者──所不同的僅是他們慾求一個愛情裡的主宰,慾求臣服、慾求交託、慾求愛的痛楚,而把痛楚當成浪漫本身,當成獻祭也是愛的意義本身。

  因此,把「受虐慾」當成一種病,毋寧只是暴露了我們這個道貌岸然、平鋪直敘的現實世界,是多麼的貧瘠而無當,在馬索克的另外一本小說《離婚婦女》當中,他借主人翁之口告戒我們:「要裝上翅膀,往夢境的方向逃逸。」往夢境的方向逃逸──德勒茲提醒我們,每一個受虐狂都是一個發夢者,他們是在現實世界中演練夢的人,他們不要這個現實世界作他們的主宰,他們要去「找到」他們自己的主宰。一個受虐狂從來不是一個被動承受的人,他們主動而熱烈地向世界以目光探尋、以情感鎖定、以話語獵補他們的「對象」,他們用豐沛的知識還有綿綿情書勸服那些對象,迫使她跟他一起移動,進入他的夢中,成為他夢中的那個角色,而不再是現實中的她自己。所以他們也是魔術師,戮力於把一個他愛上的女人「變成」一個他夢中之女神的工事,直到愛情也成焦土的那日,現實歸位,再執起「男性權柄」的鞭子,回到這乏味的權力秩序當中來──在這個敘事之中,現實的權力秩序是一個追尋的旅程幻滅與失敗之後的結局。而當真有那樣的一日,一個受虐症患者「痊癒」了,世界又多了一個被閹割了想像力與愛情之最初能量的犬儒者──但是這個鬥爭不會結束,每一個受虐狂心中都有一個小宇宙、每一個耽溺浪漫愛情的「患者」、每一個理想主義者,無論他們被現實閹割了多少次,他們內心的小宇宙都就是會燒起,他們還會回來。

  「你像一場熱病襲捲我」,不確定是哪裡讀過的句子。青春年少之時、為愛發夢之時,我們也曾用一次次的「陷入愛」作抵抗所有現實統治的最壯烈的理由。我認為,每一個曾與愛情相遇的人都能理解這本書,我們、我,或許都不是真正的受虐狂,但是也或許都有那麼一點點是這個「受虐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