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叛徒們的碑碣】(Monuments to the Rebels)
《囚歌》(Song of Imprisonment){之5}
◎ 洪凌
那島嶼的名字是米柯諾。位於愛琴海西拉底斯群島的中央,緊挨著諸神曾經眷顧的迪洛斯島。浸在燦藍波光的南歐海洋,瑩白鮮亮的小島在俯瞰的眼中,就像一顆半透明的冰晶岩塊,被熱浪與日光磨蝕,隨時都可能消融於無形。
寒納硬生生地撤回馳騁難羈的思緒。現在只能想著行動,時間的銜接,以及——
「他」下意識地掏著野戰服外套下、腰繫的「韋柏. 史密斯」點三八口徑手槍。目前唯一安全的憑藉,就是這把威力猛辣的武器。子彈匣滿載最具殺傷力的達姆彈,當寒納為手槍上膛時,注意到自己身不由己的激顫。那陣顫悚非關激動、傷忿或者恐懼,然而「他」一想到能再次使用那把烏黑光滑、鋼製肌里傳遞冰冽脈動的手槍,就情不自禁地——發抖!
「記住,寒納,握槍時你要放鬆自己。在任何時刻,一個好槍手可以感應到掌心與武器的交流。只要你徹底裸露心靈,讓擱在指尖的扳機為你思索,讓腦電波和手中的槍身結合為一…體會那股自胸腔裡湧出的爆破力。你是一束光線,飛舞在自由的山川森林之間;你和槍之間的暗流,就像火山口下的洶湧熱流,那就是宇宙的胎動!」
多久了,告訴「他」那番話的人屍骸已朽,而「他」自己在暌違九年的漫漫歲月阻隔,仍然止不住從髮根哆嗦至腳底的通體刺痛。那簡直就是根治不掉的毒癮。承認罷,你無法抗拒它,是了——
「全然繳械,獻出你所有的激情與悸動。只消將手指放在扳機上,讓本能代勞。」
「他」嘲諷地無聲竊笑。太陽像一球在血泊裡打滾過的蛋黃,在銀灰機翼迸射獨裁的光照。
定神,讓身體融化在敏銳的護殼裡。實在無法否決那種樂趣,生命的騷動奔騰在每一根纖若游絲的微血管。
「停在這一點,吉奧多。緯度和風浪都不錯,我要下去了。」
寒納的聲音平淡,幾乎沒有任何抑揚頓挫。
駕駛座旁的吉奧多像一頭焦慮的檻中惡獸。「他」嘶啞、破裂的聲音,彷彿走調的錄音帶。
「我…我真的不知道這樣做……這樣做,究竟——」
「省省罷,這是我的決定,別擔負太多莫須有的良心譴責!別忘了,我可是技巧一流的前任恐怖份子!」
前恐怖天使的高塔詩人不等吉奧多的回答,敏捷地推開艙門,從孤零的噴射機上凝睇眼下泛著金光的波濤。密佈的島群如同一撮撮色彩湛亮的米粒,懸浮在沸騰的湯碗。
寒納朝著其中一顆粉白、炙熱的細小彈珠深深注視了一會兒,突然間像是一枚無重量的紙風箏,輕盈纖細的身軀優雅地飄出機身,投奔向一望無際的碧藍海洋。
□
「別裝睡,你這個壞孩子。」
安東尼奧﹒米凱蘭基里拿著一捲黑色絹帶,一個精美的銅雕小盒,宛如叢林獸王般地踱到床邊。「他」精光四射的雙眼直視著身體張力十足的被囚人兒。
「他」半跪在地毯上,親暱地拂開遮住面孔的柔長髮絲,語氣在疼愛之餘,更雜揉著不可動搖的統治慾。
隨著護身符的濃密長髮被撥開,那張煞白的容顏定格在「他」精光迸爍的瞳孔——水仙花質的姣好眉宇,細嫩失血的雙唇彷彿易受摧折的纖美幼蝶;但挺峭冷傲的鼻樑卻如冰鏤的精緻雕塑,在倨強的臉頰上投影出冷峻。
只是,一切完美的尊嚴卻因為眼簾止不住的急促歙動而崩垮,兩束緻密的睫毛無助地上下顫悚。當這雙獨裁的手掌柔情地撫觸高熱的額頭,睫毛宛如陷入蛛網的蝶翅,狂亂地急顫不休。
安東尼奧俯身親吻劇顫的眼睛,強迫小星星動彈不得的身體自俯臥的姿態反轉過來,使得被銬住的手腕形成美麗的 X 字形。鋼質互撞的聲音使「他」欣喜,而「他」摯愛的孩子終於抑制不住的晶亮淚水,更令「他」狂喜。
「他」粗暴地抓開小星星下半身的被單,扯開自己的睡袍,欲把下半身堅硬欲爆的銀色記憶金屬陽具嵌入懷中激烈抗拒的身體。
托涅奧睜開眼睛,歷經多日的痛楚與悲憤使「他」首次失去控制,真正勃然大怒。「他」生氣到忘記抵抗,只是在白盲的狀態下猛烈掙扎,想要擺脫手銬,直到「他」的雙手都被暴亂的磨擦弄得血痕淋漓。安東尼奧霍然警覺,眼中閃著不忍又狡黠的光芒。
「就知道你會這樣,我已經做好準備了。」
「他」自掌中抽出一條細長的黑絨帶。捉住那雙被疼痛激發得更狂暴的手腕,「他」毫不寬容地把那雙脫胎於「他」的雪白肢體緊緊綁住,讓無助的手指以十字狀態懸向兩側。把手銬解開以後,「他」再把絨帶的另一端繞到床柱,讓那雙受縛的手更悲慘地高吊在上方,毫無掙扎的餘地。
小星星覺得自己的心跳劇烈到幾欲爆破。「他」凝視著眼前摯愛自己,而「他」在惱怒之餘也無法停止愛意的父親,從緊咬的牙關中迸出痛切的問號。
「為——什——麼?你非得這樣做,非得這樣對待我,才會高興?」
安東尼奧似乎被這問題弄得有些迷惘。「他」銳利的眼瞳蒙上一層薄紗,唇角泛出恍惚又專注的微笑,讓手掌無意識地撫挲小星星起伏不定的心口。
「為什麼?」「他」夢樣地說:「因為我生來就是個無感之王——無論我樂意與否——但是,直到你誕生之後,我才真正找到所欲所愛的對象。」
「他」真誠地,熱烈地把永誌不渝的字句灌進小星星炙燙的唇:「我多想在你身上經營出所有愛情的可能性呀——柔情的、殘戾的。一方面屠殺你,另一方面撫慰你。我最大的願望就是在你的體內彈奏,直到我倆都精疲力竭、失血氣絕為止。然後我會在死亡所在的領域,和你永世交合。」
直到猛虎出柙般的激情稍稍退潮,「他」才鬆開兩人驟浪狂潮般的交合之勢。安東尼奧﹒米凱蘭基里深深呼吸,熱愛地看著「他」的孩子唇邊豔紅色的血痕,以及眼中絕望的怒火,以及遏止不住的純真與困惑
。
「小星星。」「他」柔聲呼喚,以不滅的摯情唸出令那雙黑寶石眼睛崩潰的小名。
「我知道,我都知道。我明白你的疑問,為什麼我們不以較溫和的方式互愛,對不對?」
托涅奧把臉別到一邊去,再也說不出任何話。洞察對方到某種地步,又何嘗不明白所有的指控純屬徒勞?
「他」的父親愛「他」,愛得如此血腥暴烈、慘無人道,但是雙方都深切知曉,愛的形式就是本質,這份愛情的本質便如是然。
「很好!」安東尼奧扳住「他」的下巴,把那張忿惱傷心的小臉扳向自己的眼前。
「我知道你在想什麼。我不是正常人,我只能也只想用這種方式愛你,以我的酷虐把你搞得奄奄一息、欲死不能——但是,我們又為什麼應該認同世界上其餘的親子,情意結、禁忌、圖騰,那算什麼?」
「沒有,不是!我沒有要你像個正常人!」
小星星惱怒得無法自制,遭受這種誤解甚至比被強姦、被囚禁更令「他」生氣。
「我並不想要你規矩、普通、正常,像其餘該死的好家庭一樣!安東尼奧,我愛你,我甚至可以在這種情況下承認——親子相戀很好,作愛很好,但是你能說我們是『互愛』嗎?你並不要求我愛你!天殺的,你只要能夠對我為所欲為,其它都無所謂!我甚至連性愛奴隸都稱不上,只是一具身體。一,具,身,體——」
「他」激動到嗆咳起來,身體弓成挑逗無比的曲線,被綑縛住的手腕上勒出絲絲粉紅豔痕。安東尼奧憐愛地順著「他」劇烈起伏的胸膛輕輕撫摸,抓起床頭几上的冰水杯,湊進小星星的唇邊。
「喝一點,好嗎?」
小星星順從地喝了幾口水,冰鎮的液體連帶冷卻「他」的思緒。「他」靠在安東尼奧的臂彎,微微苦笑,知覺到那股弔詭的並存情念——溫柔體貼的安東尼奧居然可以保護自己,避開殘戾縱情的安東尼奧!
安東尼奧似乎也冷靜下來,「他」慢慢地說:「剛才我是故意激你的,對不起。我愛你,愛到無以為繼的程度。我愛所有的你,但是我最愛折磨你
的感官與心靈——我傾慕你的易感與倔強、純真與靈敏,不但希望保有你,更渴望深入你的四肢百骸,穿刺你的精神。所以,你剛才的話只是負氣之詞罷?我怎麼可能只是把你看待成一具身體呢?怎麼可能?那些人我連碰也不碰的——自從你出生之後,我再也沒有和任何生物性交過。」
「他」的眼神愈發深黯,表情莫測高深——托涅奧不由自主地咬住下唇,「他」知道這表情是安東尼奧情緒狂野之際的前兆。
「被你誤解,真令我傷心。親愛的小星星,本來我還在考慮是不是等夏天過後再做,可是你讓我情不自禁。」
「做——什麼?」
托涅奧知道自己的聲音微顫,恐懼無所遁形。安東尼奧微笑,把「他」摟得更緊:「別擔心。如果你因此又發燒,我正好可以好好照顧你。」
「做,什,麼?」
小星星幾乎可以感知到巨大危機的前兆。「他」想掙脫愈加緊錮的手臂,也想掙開把「他」陷在無助之境的綁縛,但只換來心悸與害怕。
安東尼奧把銅盒放在床邊,興奮地掀開沈重的盒蓋,其中盛滿大小長短不等的銀針,每根針都晶光爍亮。
「我要以另一種方式穿刺你的肉體,直到我和你得以連鎖在鐫刻的封印裡。」
小星星瞪著那群數有百計的銀針,驚悸地揣測到「他」即將面臨的可怖局面——比這幾天遭遇的強暴、束縛、切傷更糟糕百倍的局面。
「不!你真的想要銷毀我對你的愛?你非得把我降低到你任意玩弄的東西才甘心?」
「唉,你又來這一套!為什麼我對你的百般愛意,都被你曲解成這樣?」
「那為什麼不反過來,讓我這樣對待你?」小星星暴怒地反問。
安東尼奧簡潔地說:「因為你根本不想。」
「他」慎重地自盒中取出一根剔透的針,試了試觸感。盒蓋上還套著一把鋒利的小刀,以及幾條黑皮繩。「他」將小星星的身體強迫成俯躺的姿態,用皮繩牢牢地把手腕與腳踝綁在床柱上。殘忍的畫面讓人血脈歕張,但也心痛異常。
「雖然會有點痛,但是你的體質對麻醉劑過敏,何況我們也不是在動手術。忍耐點,好嗎?」
「不好!別這樣做,安東尼奧!求求你,不要這樣子對我,我不會再逃走,你沒有必要這樣……」
安東尼奧輕柔地笑了:「但是我不是為了必要性而做呀。我只想和你無盡地交合——以各種方式。」
小星星似乎放棄跟「他」爭論了,只是冷冷地問最後一句話:「所以,我的意志並不算數,是這樣嘛?」
經過短暫的沈默,安東尼奧也同樣冷靜地回答。
「是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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