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洪凌
重閱卡繆的《叛徒》(Rebel),正是午夜難眠之時。寒冽如冰水的冬風自窗櫺窄縫奮力掙動,竄進被濃郁煙霧燻暖的斗室。買這本書的時刻,對卡繆的熱忱已趨溫涼,翻了幾頁後更確認那種對浮在冷咖啡上尚未溶盡的白膩奶脂的嫌惡。違睽四年,書頁已被日積月累的粉塵敷上一層黃沙溶膚的粗糙土色。不忍之餘,以摟緊被自己無端棄置多年的幽怨情人的誇張真誠,小心翼翼地逐字精讀,直到感傷的懺情被一段群魔亂舞的囂恣文字瞬間割裂!
「當熱情的罪孽再也豢養不起我們對刺激的角逐,或許我們可以襲擊太陽,將它自宇宙中剝離,亦或用以向世界縱火──這將是最真摯的罪孽……」
這段文字不只是我引譯自企鵝英文版的《叛徒》,括號中應再有括號,書寫者內有另一位書寫者:卡繆正在談論的,是捏碎一切律則誠規
的惡質男畜,薩德侯爵(MarquisdeSade)。
薩德的文字撰述,在他躋身的十八世紀末、十九世紀初的帝國破減,革命煙烽甚囂塵上的法國而言,縱使不是純屬鄙瑣心靈激迸出的痛性淫穢症之書面化,至多只被理解為所有秉持虛弄激灼的無政府革命黨人雅克賓(Jacobin)所舉若神諭的殺虐教條。沒有人願意扯下遮身的安全禮教,從原本空白無染的原始狀態去品味,何謂薩德聲嘶力竭濡血拼湊出的「自然圖相」,沒有人能夠明白。
革命黨人不明白,盧梭這種挾浪漫派聲音助勢的刻板男也不明白,甚至到了二十世紀初期,對「死刑絞架是我熾烈慾情的終極王座」等語言癡迷不已的超現實主義者更不明白。她們以各自的信仰與迷狂詮釋薩德,閹割他卻也增添一些自製的新器官,再生出五光十色的種種變體。
令我訝然繼而傾服的是,卡繆居然明白。為了人是否有權自殺在《西西弗斯的神話》裡糾結盤桓的卡繆,堅持在無神的前提人依然能夠化身聖徒的卡繆,對個體生命的珍視與悍衛不遺餘力的卡繆,竟能坦然承認薩德的奔放恣情感動了他,雖然他和種種視薩德為圭臬、教主、魔獸的信徒或「反」信徒皆背道而馳。
在《叛徒》一書,卡繆將歷史上他所能定義為反逆的個人都視為「否的宣告者」,而薩德是否中之否。即令思帝爾納(MaxStirner)這個自認將褻瀆推向極端、在窮絕荒漠縱情狂笑的虛無主義哲學家,這是逃不過最後的迷障:保有自我。在《單獨者及其所有》(TheEgoanditsOwn)一書,思帝爾納以自瀆的筆法描述末世崩滅,在牆坍城傾的風乾廢墟上,唯獨單一的王者、最終的個體,在粉碎的宮殿頂端綻現睥睨萬有的傲笑。但是,薩德筆下能吞噬一切的自然母性(Mother Nature),卻放不過獨存的倨凜個體。薩德的減絕意志無所不在,最後他亦以高亢的快悅修飾出自己的斷頭台。
卡繆體會出弒神弒君弒父弒母者最後坦然的自弒,但他的不滿卻使他對薩德的理念提出天真的苛責。他為薩德惋惜,認為他滅盡一切的美夢永無可能,因為自然吞嚼一切卻也反嘔一切。關於這點,在德勒茲(GillesDeleuze)的論文集《冷酷與殘虐》(ColdnessandCruelty)得以償付。身為後現代語言迷宮的洞穿者,德勒茲一語這破薩德汲求的終局:至喜的亢奮於彈指間凝化為透明冷澈的「清寂空寞」(apathy)。在次次繁花似血的宴饗,快感在最終的剎那得以凍結,宇宙冰化於永恆不變的絕頂狀態。破裂的,只是微不足道的現實。
在文字鑄就的子宮裡,雪白如紙的羊水浮現的鮮嫩字句,是永不出生也永不死亡的謀殺慾情。
【原載於< <中時晚報>>時代文學副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