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茂呂美耶
原載於日本文化物語, 2004.7.01/11 「平安式戀愛之三」
感謝作者同意轉載
插圖: 松五郎, SM-Z 雜誌 No.8 投稿SM妄想劇場
何謂「SM」?
「SM」是「Sadomasochism」的簡稱,也是「Slave」(奴隸)&「Masters」(主人)之意。這是某位心理學家所創出的合成詞,結合 「sadism」(施虐)、「masochism」(受虐)二詞。而「sadism」語源又出自十八世紀法國小說家薩德的姓氏 「Donatien Alphonse Franois de Sade」(1740-1814);「masochism」則取自十九世紀奧地利小說家馬索赫的姓氏「Leopold von Sacher-Masoch」(1836-1895)。薩德通稱「薩德侯爵」,為法國貴族一員,生前因犯了性虐待等事件,導致大半生都在獄中度過,也留下 不少驚世駭俗的作品。
有人將「SM」翻成「性虐待狂」,或「施虐狂」、「受虐狂」等詞。但「SM」原則上是基於雙方的精神信賴關係所構築出的性愛情趣,一個願打,一個願挨,且 打得甜甜蜜蜜,挨得心花怒放,旁人理應沒有理由因之而口誅筆伐,更不應將人家歸類為「狂人」,因此,我覺得社會學家李銀河女士(已故作家王小波的夫人)所 推廣的「虐戀」一詞,才能表達「SM」的本質。
那麼,「虐戀」到底起始於何時?又,最古文字記載到底是何書?我不知道答案,只知道,日本有關「虐戀」的最古文字記載,是《今昔物語集》卷二十九第三話〈不被知人女盜人語第三〉。
這故事的視點,始終固定在「受虐」男子上,致使讀者完全摸不清「施虐」女子的心理狀態,於是後人每逢提到此故事時,往往喜歡稱「施虐」女子為「謎女」。而這「謎女」的心理狀態,在歷經千年歲月後的今日,謎底仍無法揭開。
我們先來看看故事到底如何進行。
有位三十左右的武士(武士在這時代身份很低),下巴鬍子有點紅,個子高大,長相算是俊秀,至少能令女子多瞧一眼。某天傍晚,武士無所事事在京城閒逛,來到 某處,忽聞有人以老鼠叫聲「吱、吱」呼喚他。環視了四周,才發現有人自附近一棟住家板窗內向他招手。(用老鼠叫聲吸引旁人注意的方式,在平安時代似乎很普 遍,清少納言也在《枕草子》中用老鼠叫聲呼喚麻雀。可能類似現代的「嘖、嘖」聲。)
武士挨近問:「有何貴幹?」
「我有話想跟你說。大門看似關著,但只要一推便可以進來,請你從大門進來。」回應的是女聲。
雖感到意外,武士還是推門進去了。女子又說:「請把門鎖上。」武士照做後,又傳來女子聲音:「請進來吧。」聲音傳自垂簾內。武士掀開垂簾進去一看,發現裡 面端坐著一位二十出頭、千嬌百媚的女子,正向自己含笑點頭。這種煮熟的鴨子,怎可以讓牠飛了?武士便同女子共抱了鴛鴦被。(這時期雖有榻榻米,但沒有蓋 被,蓋被是身上的衣服。)
春風一度後,武士察覺屋內沒有任何其他人,內心好生疑惑,但又貪圖身邊佳人美色,也就管不了那麼多。半睡半醒中,不知不覺已近黃昏。突然,外邊傳來敲門聲。由於家中沒下人,武士只好自己去開門。
進來的是兩位武士打扮的男子、一位女官打扮的女子,外加一位女僕。這些人一進門,便敏捷地關上板窗、點起燈火,並端出用銀器盛著的豪華晚餐,畢恭畢敬侍候武士與「謎女」用餐。
「我進來時,明明有鎖上門。之後,也不見身邊佳人向任何人吩咐什麼,為什麼這些人連我的晚餐也帶來了?難道除了我,這家裡還有其他情夫?」
滿腹狐疑的武士邊吃邊暗忖,但見「謎女」一副氣定神閒的模樣,也就不好開口問東問西。吃完後,女官打扮的女子收拾了一切,一夥人又離去了。「謎女」再度吩咐武士鎖上大門,兩人相擁而眠。
第二天清晨,又有人來敲門。這回不是昨晚那些人,而是另一批人。這些人也是進門後便動手開窗、打掃房內,且準備了早餐與午餐,一切就緒後,又全部走了。(平安時代應該只有兩餐,因而這兒的「早餐」與「午餐」,想必是現代的「午餐」與「晚餐」。)
如此過了兩三天,「謎女」問武士:「有不得不去的地方或必須辦的事嗎?」
武士回說:「我想到某熟人那兒,向他交代一些事。」
「那你馬上出門辦事去吧。」
過一會兒,三位隨從與一位馬童牽著一匹雕鞍駿馬來報到了。「謎女」又從其他房間取出一套盛服,將武士打扮得有頭有臉,送武士出門。
總之,無論是隨從或女僕,每次都於適當時刻出現,也都走得不著痕跡。武士則整日過著飯來張口,衣來伸手的日子。
就這樣過了二十天左右,「謎女」向武士說:「沒想到我倆會成為這種關係,這或許只是一場短暫因緣,但也必定是有緣才會這樣吧。那麼,往後不管要你死或要你活,你都肯聽我的話吧?」
「現在要我死或要我活,全憑妳說了算。」
看樣子,經過二十天的相處,武士是真心愛上「謎女」了。
於是,「謎女」帶領武士來到裡邊另一棟房,將武士的頭髮綁在十字架上,並讓武士背向自己,且綁住武士的雙足。然後,「謎女」自己則換穿了一套公卿便服,頭上戴頂烏帽,露出一只臂膀,手持鞭子,狠狠地在武士背部鞭打了八十次。
「怎樣?疼嗎?」
事到如今,武士若說「疼」,豈不有失男子漢大丈夫的面子?只能回答:「哪裡,這點小傷不算什麼。」
「果然不失我望。」
之後三天,「謎女」體貼入微地照拂武士的傷痕,連吃食也比以前豐富。正當武士的傷痕看似將近痊癒時,「謎女」再度帶武士來到先前的房子。
這回也跟上回一樣,「謎女」將武士綁在十字架上,再度狠狠抽打了八十次。第三次甚至連胸前、腹部也鞭打得血肉淋漓。不愧是武士,三次都忍了下來。
當傷痕完全治癒後,某天傍晚,「謎女」給武士一套黑色服裝、綁腿、草鞋,以及一副嶄新弓箭。接著向武士說:
「你到蓼中(地名)御門,輕聲彈一下弓弦,應該有人也會彈弓弦回應你。然後吹一下口哨,這也應該有人會回你口哨。到時候,你再挨近那人,那人若問你是誰, 你只要回說『我來了』就行。那人會帶你某處,叫你站在那兒監視,要是有人想妨礙工作,你必須排除障礙。之後你再到船岳(京都市北區的小山,也是火葬場)山 腳下,眾人會在那兒分配貨物,但你絕對不能接受任何財物。」
武士按照吩咐去做,來到目的地,發現同樣打扮的男子有二十人左右。不遠處,站著一位皮膚白皙、個子嬌小的男子。眾人似乎都服從那位嬌小男子的命令。其他另有二、三十個跑龍套的。總計五十人的不知名集團,全體各就各位,進入京城。
當眾人準備闖入某大宅邸時,武士加入可能會遇到勁敵的小組。混亂中,武士大展身手,射殺了一名抵禦的人。一切都結束後,大家聚集在船岳山腳下分贓,武士以 「自己只是見習身份」的理由拒絕了任何財物。那位看似首領的嬌小男子,一直注視武士的行動,看到武士拒絕了財物,向武士點頭表示稱許。武士回到「謎女」家 時,「謎女」已準備好洗澡水、盛餐。
武士已經深愛上「謎女」,所以並不覺得「工作」難以招架,反而做得有模有樣。「謎女」甚至交給武士一把鑰匙,要他到堆滿金銀財寶的倉庫取錢財來。如此,過了一、二年。某天,「謎女」一反常態,哀怨地泣淚成珠,武士問她:
「怎麼回事了?」
「想到萬一哪天迫不得已必須同你分手時,我就很悲哀。」
「為什麼事到如今妳會這樣想呢?」
「人生無常,這種事屢見不鮮呀。」
對於「謎女」的態度,武士全然不以為意,出門辦事去了。由於打算在該地逗留兩三天,馬匹與隨從也陪武士在該地住宿。第二天傍晚,隨從牽著馬匹不告而別。尋 遍四處都找不到隨從的影子。武士覺得事情不妙,趕忙向人借了馬匹飛奔回家。不料,「謎女」的住居竟消失得無影無蹤,連倉庫也不翼而飛。這時,武士才想起出 門前「謎女」所流的眼淚。
茫無頭緒的武士只得先到友人家寄宿。那以後,武士照著至今為止所學來的「工作」步驟,單獨行竊了二、三次,最後終於難逃法網,才招出一切。
「謎女」到底是何方人物?《今昔物語集》的作者沒說明。但在武士的招供中,有提供線索。據武士說,曾有一次藉火把亮光看清了那嬌小首領的容貌,當時只覺得首領膚色白皙得像個女人,且五官與自己的妻子極為相似。
這麼說來,「謎女」便是統帥五十人盜賊的首領了。可問題又來了。為什麼「謎女」會拋下武士逕自消失蹤跡?
當初「謎女」對武士所做的「胡蘿蔔與鞭子」行為,嚴密說來,並非純粹的「虐戀」舉動,恐怕是一種入門測試。而無緣無故接受再三考驗的武士,應該也非偶發事件,「謎女」於事前大概已調查過武士的身家背景與功夫。
另一方,年紀輕輕便成為盜賊集團首領的理由,很可能是繼承父親的地位才成為第二代首領。而第二代首領若想從手下中挑選夫婿,說不定會引發內亂,因而「謎女」才引進外來人吧。至於「謎女」拋棄武士的原因,八成是想轉移陣地了。
縱然答案果真如此,就剩下最後一個問題:「謎女」的眼淚代表什麼?
千年後的日本讀者,每逢讀到此段故事時,思考通常會停在「眼淚」的意義上。尤其是女性讀者。
據說有位大學教授出了上述考題給學生,結果學生的答案分成兩派。一派謂「謎女」自始至終便打算如此做,眼淚只是做個樣子;另一派則堅持「謎女」因為逐漸真心愛上武士,深恐私人的「愛」與組織的「義」無法兩立,情非得已才淚灑離別間。
各位看官,您認為呢?
我想是大概不捨得失去人材的眼淚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