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洪凌
過去幾十年來,性別論述與酷異書寫的蓬勃發展,讓慾望的實踐能夠基進且政治化,逐漸打破「私有∕公共」(private∕public)、「內裡∕外在」(inside∕outside)、「陽性宰制∕陰性屈從」(masculine-domination∕feminine-subordination)(註1)種種在以往被視為專斷多數的社會性別規約。由於如此,許多早已存在但鮮少公然現身的性愛演練、情慾身分,便能夠以主體的姿態呈現特定的身分,讓這些不屬於正常化異性戀的慾望模式能有屬於自己的意象、標誌、文化建構,以及族群社交。
以美國的情慾政治運動脈絡為例,六○年代的性解放現象讓二十世紀前半期的穩固父權化社會受到激烈的衝激。反戰與「擁護做愛」的氣流沸騰在大麻、搖滾樂與鮮花充斥的六○年代肉身,也讓舊有的家庭神話與性別分工遭到強烈質疑。到了七○年代之後,同志平權運動(les//bi/gay liberation)的興發,是另一個操練身體政治的絕佳場域。從紐約的克里斯多福街、舊金山的卡斯楚區、紐奧爾良的波本街,同志族群在不同的空間皆發展出特殊的肉體美學與慾望法則,例如在遊行示威時、以殊異的服飾與配件來呈現自身,強調不同於常態化直人大眾的酷異(queer)屬性。在同性情慾蔓生的酒吧、三溫暖、俱樂部,對於身體的探索是不受到固定疆界的禁制——做愛的方式絕不限於一般被刻板化的「雞佬等於0與1配對的肛交插入模式」,而拉子的性愛則被想像為攻方(主動、具有陽具的T)以粗暴的男性風格與受方(婆或少年T)從事「超額性別化」的性愛角色扮演。
隨著情慾政治從對立政治(politics of opposition)到殊異政治(politics of difference)的演變,除了同志∕直人的武斷二分法,在八九○年代,某些不但不被視為正當情慾身分(更可能並沒有「身分」可言)的性少數族群,繼同性戀平權運動與愛滋政治之後也紛紛出櫃——例如跨性別、扮裝族群與泛性愛(pansexuality)、還有一般直人乍舌側目的性施虐∕被虐(sadomasochism,以下稱為愉虐)實踐者。
愉虐的關鍵概念來自於將愛慾關係加以權力化、與權力關係的異色化(eroticized)的雙重扭轉,重新定義且攪亂了性愛的固定性,以致於許多洋溢著高度權力關係的系統(如軍隊、鎮暴警察、納粹黑衫隊)根本上便是藉著操作愉虐的誘惑與威脅,來建立與群眾的心理愛慾連結。它並不是二十世紀當代的產物,或許更可以說,在它的兩個字根——虐待癖(sadism)與被虐癖(masochism)——出現之前,愉虐的蹤影就到處可見。在希臘羅馬時代的奴隸制度,外邦人與戰俘會成為貴族家庭的所有物。在「擁有∕被擁有」的主奴關係中,情慾的交易性是其中的主要選項;在中古世紀的歐洲,宗教審判的場面基本上更是一場赤裸的施虐∕被虐儀式:個中的施虐執行者(如宗教大法官)對於被虐肉體的規訓、懲罰、擺佈與裝置(例如在異教徒的身體上實驗各種酷刑,對於肢體的切割與扭曲,操縱感官系統中痛苦與快感的微妙界線)更是無所不用其極,達到比性器官交合更加悸動的迷狂與高潮。
到了十八世紀末,剛好在法國大革命時期,一方面公眾政治的領域將許多既得利益的貴族或教士階級送上斷頭台;另一方面,在妓院與私密的宅第,薩德侯爵(Marquis de Sade)書寫的場景與他自己的生命歷程,剛好以相互對映的方式將權力系統與肉體交媾的交叉點畫出來。在他的第一部小說《賈斯婷,或者美德的不幸》(Justin, or the Misfortune of Virtue),描繪一個堅持宗教性神聖與救贖的少女,在幾個男教士的監禁與酷刑之下,強迫她承認這個世界並沒有所謂的普遍神聖,一切都是偶然與暴力的交互作用。處在封閉陰沈的古堡、與沈迷於揭張「惡的高潮」的施虐者的主控,主角賈斯婷的身體成為一個偽善教條與冷酷快感的拉鋸戰場。在薩德的文本(或者他的實際生活),他所欲竭盡全力張揚的就是相反於「啟蒙」、「理性」等等進步概念的「自然循環」:自然的殘酷與屠殺慾望,施展於身體被傷殘或姦淫的情色悸動。薩德具體化了某種身體的操作制度——就在肉體極度解放時,施虐者與被虐者共同逼近深淵般的「不朽」(那同時是拉崗式真實的逼現,也是象徵領域或現實的銷解)。加諸於肉體的鞭笞、捆綁、穿刺、支解,甚至致命的摧殘,不外就是要顯現出宇宙的終極性——唯有在絕對性臨近、痛苦與愉悅混淆共生的時刻,生命的「真相」才會展現。
對於當代的愉虐實踐者而言,薩德的論述是個對性別想像刻板、操作機制又顯得過時的意識型態。將身體的微妙愉悅放到一個智識化的哲學脈絡,反而忽略了身體政治的種種多元性與權力拉扯——如薩德完全忽略了在愉虐結構,其實不光是以陽性(或甚父性)位置扮演施虐或支配的角色。就角色扮演的說法,愉虐的兩個(或多個)對手其實是在共同經營一個高度儀式化的慾望劇場。既然是劇場,擬真的道具與氛圍必須有其特定象徵指涉,能夠進入皮革規訓之權力情境的物件,才可能讓玩家倍感撩撥、進入情境。這也就是地窖、皮鞭、繩索、皮件、手銬等服飾與背景的重要性——在這等高度裝置的異質空間,愉虐的主與從、施虐與受虐等人物,強化權力位階與情色快意的連結,達到常態性無法抵達(是以常常以妒恨心態仇視)的猥褻極樂(obscene enjoyment),挑釁正典社會結構無所不在的制度暴力。在這個高度張力又血色淋漓的空間,雙方的身分(位置)固定,但又隨著過程而變換扮演的角色,遊走於各色時空與歷史片段,羅織出最讓玩家難以自拔的原真劇場。
藉著開發皮膚表面或裡層的快感區域,愉虐性愛也擺脫了以生殖基礎為前提的乏味性交公式,全身各處都成為可能的探索點,讓肉體的藩籬不斷得以開發與跨越。另一方面,角色扮演的趣味也在於翻轉了既定的性∕別權力關係。舉例來說,在歐美的愉虐社群,以直人配對的「施虐∕被虐」結構之內,臣服者的角色以一般男直人為大多數,在酷異皮衣社群的生態,女王(dominatrix)與陽剛奴隸(無論是石牆T或是雄壯改造男FtM等類型)的配對,也成為社會想像以直性慾為主流模式的反駁。同時,在角色的多樣化選擇,愉虐的玩法有其特定愛好與界限,但沒有必然性的規範,基本的運作是以玩家共同認可的交換模式為基礎。
此外,值得注意的是,雖然在晚近的酷兒論述,愉虐的身體實踐愈來愈被細密的討論,但是從二十世紀七○年代末期以來,愉虐的話題也同時是女性主義各陣營的內爆議題。強調禁絕色情的女性主義(以「基進女性主義」的流派為代表)與自我認同於愉虐拉子社群的兩種聲音,在這二十多年的緊張關係,也具體而微地展現出情慾政治的發展過程。在《爆射於權力》(Coming to Power)一書,舊金山的拉子愉虐團體SAMOIS在引言中說得清楚犀利:「拉子陣營的女性主義與愉虐的拉鋸……象徵了更深層、更被隱而不見的意識型態權力鬥爭。」如果以愉虐的身體政治觀來解讀彼此的對立關係,那麼講得坦白些,強調去性(de-sexualized)的女性主義陣營對於愉虐實踐者的禁制與打壓,正是外化、以社會規訓為基底的粗暴挪用?
在想起愉虐種種的時候,偶而連帶想到恐怖異色小說作者巴爾克(Clive Barker),在系列【血之書】(Books of Blood)的開頭引言曰:「每一具身體都是一部血肉之書。當被割開時,我們變得鮮血橫流。」巴爾克的故事在在隱喻愉虐的殘酷聲色世界,肉體的內在與外在區隔遭致穿破,內臟外翻金屬與皮肉混生的外觀驚悚得令人戰慄著迷。也許,讓感官挑動,奔騰到毛骨悚然的快意,就是皮衣族群對於愉虐的揮毫調理。
(註1)例如皮衣惡客(leatherdyke)族群通常以陽性的惡少T(butch)擔當支配者身分,陰性的婆(femme)設定為服從系淫娃、調教系華貴美婦等類型,代表性作品如奧克古洛孚(Artemis OakGrove)的【王座三部曲】(The Throne Trilogy)。至於在族群、性別與身分位置較有多樣性的皮衣惡客愉虐作品,可參照派克﹒卡利非亞(Pat Califia)的作品,如《強蠻淫人》(Macho Sluts)、《斷絕慈悲》(No Mercy);就晚近的代表性作品,可以參照羅拉﹒安東尼歐(Laura Antoniou)書寫、以諸多酷兒人物與跨性人(FtM)為主角的【肉身市場】(Marketplace)系列。
(原載於PLAYBOY國際中文版,收錄於《酷異劄記》一書)